是夜,何肆一人敲响了杨元魁的房门。
屋中传来杨元魁的声音,“水生吗?”
“是我。”
片刻之后屋中油灯亮起,杨元魁说道:“进来吧。”
何肆推开房门,步入其中。
他是来告别的。
杨元魁一袭新换的白色亵衣还是沾染了些许血迹。
他给何肆扯了座。
何肆等杨元魁先坐,再入座,开口道:“总镖头,其实我不叫朱水生,这点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杨元魁点点头,“嗯,名字只是个代号,你不愿提,我也不多过问,不过你可是我杨家的大恩人啊,几次三番帮助杨氏,放在礼数繁重的高门大院,都该为你立长生牌位了,而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这是不是有点而说不过去了?”
杨元魁见何肆如此一说,便知他要告知真实姓名,故而有此一言。
何肆摇头说道:“哪有什么恩情啊,承蒙杨氏镖局照顾,小子无以为报,说起来我还欠着杨氏二百两银子呢。”
“嗯,还有这事?”
何肆说清来龙去脉。
杨元魁不以为意,呵呵一笑,“小事一桩,这趟走镖,我可是得了七百两黄金呢。”
何肆有些歉疚,低声说道:“其实若非宝丹将我从水中捞起,此后杨氏之中的一切变故都不会打发生,杨总镖头你甚至不会因为走镖而断臂……”
杨元魁摆摆手,直接打断道:“事理人情不是这么算的,若都像你这么想,那世上就没了人情往复,天下人尽成了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辈了。”
“得人恩果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咱只记好的,不记坏的,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须知无名者寿,闻名者猝的道理。”
“受教了。”何肆躬身行礼。
他自报家门道:“小子名叫何肆,乃是大离京城人士,听闻杨总镖头带回的消息,我明早欲要归家,特来告别。”
杨元魁愣了愣,“这么着急?难怪夜间见你一直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原来是家在京畿。你是要回京戍守吗?”
何肆只道:“先守小家,行有余力,再守大家。”
杨元魁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既去意已决,我自不留你,大丈夫保家卫国,天经地义,只是我要奉劝一句,此时北边状况可不比咱们南边,过了南北天堑之后,就是一片祸乱,大离朝如可谓内忧外患,行路之难,步履维艰,你要多加小心。”
“省得的。”何肆点点头。
“打算何时出发?”
“晨钟敲响之前,候着城门开。”
何肆一刻也不想多等,但此去迢迢,他需要马匹,而马匹无法从水门藏兵洞中过去,他只得耐着性子等到天亮。
杨元魁闻言,便道:“我命人准备马匹盘缠还有干粮。”
何肆没有拒绝,他的确需要这些。
杨元魁就像一个替自家孩子准备出行事宜的长辈,面面俱到,“一百两银票够了吗?再加一百吧,穷家富路,不过这天下将乱,到了北边银票可能都不好使了,我给你先备些散碎银子,但是不能太多,不然振衣作响,容易引人觊觎。不是不相信你的本事,而是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过长江之前,记得去票号再换些银钱压身,多跑几家没事的,少量多次地换,切记财不外露,我再教你几句道上的春典,路上遇到劫道的也好应付,别的不敢多说,我杨氏镖局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南边武林还是有些面子的,呵呵,要交代的话还挺多的,水生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何肆了。”
何肆说道:“总镖头叫我小四就好,我家里人都这么叫。”
杨元魁点点头,着实被这句家里人给暖到了。
“小四啊,你别嫌我啰嗦,咱们武人精力充沛,不如今夜就不睡了吧,反正我这胳膊疼着呢,也睡不着,我一个老头子都撑得住,你可不说不行啊……”
杨元魁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何肆只管点头,忽然就有些感动眼红。
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爷爷,在这江南他乡异客,遇到了杨氏镖局,还有杨家爷孙三代,都给予了他最大的善意,竟给他家一般的温暖和关心。
“还有舆图,这舆图可就多了,先是南边七道的大地图,水陆通衢,哪里要走水路,哪里要走陆路,我都得给你规划好了,再是各道府州县的各级地图,一张都不能少,少了一张,你到了地方就要问路去,城里都是些杀生的,你只说官话可不行,北方口音更不能露,否会被杀猪的,你是不知道,咱们这有句老话,叫做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虽然夸张了些,但也侧面应征了写着行当恶心人的地方……”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听着。
杨元魁见他无语,忽然顿住,问道:“是不是老头子我太啰唆了?”
何肆不迭摇头,“没有的事,杨总镖头所言,句句金科玉律,小子铭记于心,实不相瞒,这此归家才算我第一次出远门,我连骑技都尚不娴熟,甚至看不来舆图,呵呵,不过我现在瞎了,想看也看不见。”
杨元魁闻言惊讶道:“那你怎么来到的江南?”
何肆如实相告:“在山南被人打落鲸川水中,一路漂泊而至,侥幸苟得性命。”
杨元魁眉头皱起,好像是在考虑何肆此言的真实性。
何肆此刻对杨元魁没了半点儿提防,见其似有不信,刚想解释,却听杨元魁一拍桌案。
“你这样说了,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啊,行走江湖,实力归实力,经验归经验,你才十四啊,比宝丹还小,算了,要不还是我亲自送你回京吧。”
何肆愣住了,没想到杨元魁会这为他做到这般田地。
以杨元魁的性子,这绝不可能是客套之言,必然是真心实意的。
何肆感动之余却也连声拒绝,“总镖头,这不行的,杨氏镖局可少不了你这根定海神针啊,此去遥遥,你还有伤在身,千万使不得,小子我可不想临走了还落得个不识大体、遭人唾骂的下场。”
“哼,我看谁敢骂你!”杨元魁又一拍桌子,豪气顿生。
何肆连连婉拒道:“真不用如此,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杨元魁有些不容置喙道:“你连舆图都看不来,让你孤身一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最后杨元魁拍板而定,明早叫一个小辈随同,一路送何肆至于长江天堑处,之后再由何肆一人返京。
何肆这才没有推脱,却是诚心致谢,感激不尽。
他欠杨家的实在太多了,答应杨宝丹的两件事情也还未完成。
不过想到自己应下了吴指北老爷子的三年之约,此后还有相见之日,何肆心头也就没有那般不舍与郁结了。
眼下归家要紧,大恩大德,总有一日可以偿还。
杨元魁忽然凑近身子,低声说道:“小四啊,别叫老我总镖头总镖头的,太过生分了,你若是不介意,就和宝丹一样叫我一声爷爷吧。”
何肆没有细想,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爷爷’。
杨元魁抚须大笑,心情极好。
他唤来丫鬟,遣她去叫醒账房支银子做准备。
杨元魁对何肆说道:“小四,去和宝丹道个别吧。”
何肆点点头,起身离去,去了最北面的花园北房。
那里是杨宝丹的深闺禁地,杨氏镖局住着一帮糙汉子,杨宝丹自然不会和他们同处一院。
合院的第三进是独属于少东家杨宝丹一人的,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北房别墅外有百卉含英,不输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雅苑。
何肆踏入此地。
杨宝丹因为适才哭得伤心,现在已经沉沉睡去,何肆轻叩几下房门。
无人回应。
何肆站立一会儿,想着男女之嫌,夜闯闺房终究不好,故而没有推门而入,转头离开了。
五月十九,夏夜五更二点。
两座钟鼓楼运作起来,先击鼓后敲钟,钟鼓声接连不断响起,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百零八,日日如此,目的是叫醒睡梦中的百姓,也是到了开城门的时候。
睡梦中的杨宝丹柳眉微蹙,扯过单薄的衾子蒙住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辗转几下又是进入梦乡。
而何肆,此刻已经伴着钟鼓声,骑马出了北门。
他没料想的是,相送之人居然是杨保安。
这可不是杨元魁口中一个随意的小辈啊,这是他的义孙。
杨氏镖局之中,杨元魁吃完早点,还以为早些时候杨宝丹没有露面送行是不忍离别。
反正昨晚也告别过了,晨钟暮鼓,一共一百零八响,如此都叫不醒那个爱睡懒觉的杨宝丹,他索性就没叫丫鬟去搅着妮子的清梦。
(第一卷,肆刀行,完。明天开始第二卷,釜中鱼。今天八千多字,懒得分四章了,算我四更吧……老说我短,我这暴脾气!不准再说我短了,我是五品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