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禧元年,五月廿一,子时刚过,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
外屋大炕之上,何花何叶两姊妹解衣缠绵而睡。
何叶将圆脸藏在姐姐两块温暖的胸脯之间,独自体味着“双峰贯耳”的安适。
何花心疼他最近总遭噩梦惊袭,可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肯说。
何叶整个人精神恹恹,连胃口都变小了许多,今晚破天荒的只吃了四个馒头当主食。
今夜入睡之时,何叶死活不肯安歇,说着有感觉自己又要做噩梦了。
何花就像个老妈子似的,怀抱何叶,轻抚其后背,好在五月下旬北方的天气,两个人抱在一起,还不算热,好不容易将这妮子哄睡着了,她自己却失了眠。
也不知道何肆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宗海师傅来过了,言说小四不会有事,还拿出了小四的佩刀。她当然是愿意相信的,但她能做的,也就这无关紧要、于事无补的担忧了。
若神明有灵,知道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愿力密迹,她一弱质女流,无才无德,便有善心亦无法兼济苦难之人,但心诚则灵,即便百不存一的加持,总算她真心诚意,也能眷顾到小四一点。
何叶此刻安睡怀中,时不时打鼾磨牙,何花有些替她高兴。
何叶只比自己小一岁,她随着母亲嫁到父亲家,比自己还要早两年来到何家。但她童真憨直,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何花不为她担忧,反倒觉得欣喜,家中有余粮,屋中有热炕,年底有余钱,这样的家庭才能叫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
倒不是说父亲母亲如何偏心,父亲向来一碗水端平,对谁都不假辞色,母亲更是偏爱她多些,有好吃的必然是先给她再给何叶。
是她出身顾安县,自小苦过来的,三岁懵懂之时,便要操持家务,照顾襁褓之中的弟弟。
来到何家之后,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将照顾亲弟弟变为了照顾干弟弟,也是照顾未来的小丈夫。
何花本就觉浅,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更是再没睡意。又是不敢在炕上辗转反侧,怕惊醒了何叶难得的好眠。
五月的京畿倒不太热,只是胸口那颗脑袋时不时蛄蛹一下,还呼着热气。
何花胸口出了一点细汗,她轻轻伸手,温柔地推开妹妹颇具肉感的脸蛋,趁机拨动几下胸脯,调整一下位置,顺便擦了擦汗,做完这一切,那颗脑袋又是钻入怀中。
何花心中幽幽一叹,“我的傻妹子哟,也不怕捂着……”
忽然,何叶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子轻颤几下,她埋在雪峰之中的面庞拧成一团,柳眉深蹙。
何花的眉头也是牵连皱起,有些心疼道:“又是做噩梦了吗?”
何花有些担忧,噩梦惊袭最为磨人精神,她轻轻拍打妹妹后背,希望能有所缓解。
何叶的身躯却开始颤抖,嘴里含糊着说着什么。
何花听不真切,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妹子,何叶一个抽搐,梦呓道:“小四,别下水!”
这回何花听真切了,何叶这是又梦到小四了?
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饥梦取,饱梦与。
何花虽然只简单识字,却是知道这些老辈传下来的道理。
她对何肆牵肠挂肚,何叶这个做姐姐岂会没心没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正常。
这段时间她也不止一次梦到过何肆,梦到他归家了,梦到他和自己游街,梦到一家四口一起去到老家顾安县,甚至还有一次是那绝对不能与人言说的羞煞之事,竟然湿了床褥。
只是何叶好像是正经历一场噩梦,梦到小四为什么会是噩梦?
何叶又道:“水里有龙……”
何花当即屏息凝神,专心听着。
市井传言,有一种叫做预知梦的梦境,可以梦见当下或是预见未来。
何叶与何肆毕竟一母同胞,真有血亲感应也不算太离奇。
何叶又是喊道:“小四,快跑啊,你打不过它的。”
听得妹妹梦呓,何花也兀得心惊。
何叶越说越快,人之神思,本就瞬息万念,加之梦呓含糊,何花竖起耳朵,却已经快分辨不清妹妹在说些什么了。
隐约间只能听到一些词汇,“别救她”“快跑啊”“别打了”“胳膊断了”之类的。
何叶焦急泪目,何花被其泪湿满襟,同样也是心悸不已,面色发白。
忽然,何叶语速太快,含糊之中咬到了舌头,当即疼醒。
她坐起身来,泪眼潸然,心跳如鼓。
何花也赶忙起身,将妹妹抱在怀中。
何叶泣不成声道:“姐,我梦到小四了,梦到他在一艘大船上,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大船之下有一条龙跟着……女人落水了,小四就下水去救,和那条龙对上了……”
何花连连安慰道:“傻瓜,梦都是假的,宗海师傅都说了,小四不会有事的。”
何叶呜咽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梦到了,我之前也梦到过小四,每一次都很惨……”
何花闻言面色倏得苍白起来,心情被何叶的情绪感染,惴惴难安。
……
洪谧州的折江之上,江面被剑气豁开,刀芒从天而降。
好似天上神人施威,天殛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的孽畜。
连屠蛟党,变式有二,下剔上是凡人操刀,上剔下是神人操刀。
白龙身上一只只血手缠连一片,纤纤手指无孔不入,像是蛛网捕捉猎物,又好似缧绁捆缚犯人。
何肆则是满脸漠视的行刑刽子。
只是他没有监斩官,不需要听人发号施令,他自身就是刀的监斩官。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等着一刀两断,斩讫报来。
白龙发出哀嚎,一条条血手崩溃,转瞬之间而已,可刀已临头。
在本该在江上掀起阵阵波涛,可苏文业的那一剑递出,不知是何等高妙手段,竟然能使河清海晏,总之不是气机使然,这是连何肆也做不到的。
一叶小舟缓缓而至,被分风劈流的势头推阻,不得行进。
袁饲龙立于小舟之上,一直顺势无为的他此刻面色有些难看。
与白龙羁绊甚深的他当然知道了这条白龙的状态有些不妙,本就想作壁上观的他却陷入两难境地,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是出手救龙,还是出手杀人,还是一并为之?
天上之刀,落下极快,可谓是引刀成一线,袁饲龙选择了袖手旁观。
若他之前没有坐镇皇宫,没有以撒豆成兵的手段铸就十一位武庙从祀武将的三品武夫金身,他尚有些胆量犯禁,可如今的他,不过是惊弓之鸟。
那是一尊紫金之气流转的泥菩萨,被李且来一下下拍死,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性命何足惜,一场梦而已,但他想要水中捞月,梦中得鹿,就不能这么快清醒过来。
况且这个何肆身上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和尚牵连,那个和尚与李且来的关系也是耐人寻味。
这就很值得咂摸了,其中勾连,说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番电光石火间的权衡利弊之后,袁饲龙果断放弃出手。
他脚下柏舟摇曳,又是无蒿自动,却是载着衣袂飘飘的袁饲龙离去。
身后刀光落下,刀锋棱棱,如砍葫瓜。
一刀之后,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即便是白龙,也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白龙头颅垂落,在江中翻腾,蛇蚓之类两断后尚能挣扎,何况是龙。
袁饲龙花费大精力,大手段,大代价拯救的白龙,自然不会这般轻易死去。
而何肆在这竭泽而渔的一刀之后,意识便彻底陷入混沌。
霸道真解自然运转,迫不及待开始肃清战场,搜刮战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