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四品知府的刘銮虽然可以荫子入仕,却是无可奈何,儿子是胸无大志,从来无心仕途。
好在刘公子也不是什么纨绔,自幼聪慧,素爱手谈。
少年时随父亲迁陟于江淮间,棋艺已有基础,后漫游江南,境界愈深,现在被称为围棋大家也不为过,甚至与几位当世国手对垒,虽屈居下风,却也能竭力勉强周旋。
擅长涩手、嵌手,可谓布局甚深,张机设阱,徐徐图之。
驿卒谢家本来可以迎来一场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谢程和江盼二人成不了刘公子名义上的岳父岳母,但私下里他也不介意做个合格的女婿,让这两人以后含饴弄孙,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现在的局面,虽是他一手造成,却属实也是于心不忍,只能以后补偿在谢幼如身上了。
那育婴堂也会一直开办下去,也算为自己和父亲积攒一份福报了。
在几年后的某一天,时机成熟,盂县中人将会发现这个深藏不露的刘公子才是那位一直默默付出的善捐之人。
继而全县府都知道了这件事,为他新开府知府的父亲刘銮的仕途再造一波声势。
或许谢幼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可能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忽然知道真相。
但那又如何?
虽然未曾有过见面,刘公子却是看着谢幼如长大的,知道她本就不是什么刚烈女子,真有那么一天,谢幼如柔软脾性的也早就被他调教得给完全没了一丝棱角。
届时已经为人妻,多半又为人母的谢幼如就像像无根浮萍飘在遮风避雨的室内大缸中,被他体贴入微,尽心呵护,如何能够对他心生怨怼?
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又如何能轻易割舍?到时候都不需要他装模作样痛哭悔过,只要三言两语的安抚,她就能自我攻略,重陷温柔乡中。
谢幼如听闻温玉勇所言,却是如堕五里雾中,但这并不妨碍她莫名的悲从中来,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温玉勇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谢幼如,就喜欢这种把人伤疤揭开再撒上粗盐的感觉,尤其是这种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敛藏情感?
即便她低着头,自己都能猜出她眼底是何等的悲伤与无助。
他本就是恶人,何须虚情假意?
周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无表情,他不认为是自己救了这个谢幼如一场,虽说帮她免去了一场代价是双亲的“富贵”,但现在的她失怙失恃,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或许没有自己的搅和,让谢幼如在那刘公子为暗中执掌的育婴堂的安排下嫁作人妇,自然而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刘公子想要尽善尽美地得到豆蔻年华的谢幼如,又是爱惜羽毛之人,自然不会明面上弃旧图新,对于已经孑然一身的谢幼如而言,她总算是熬过了至暗时刻,也算是否极泰来,未来只会往好处发展,入了刘公子床帐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以她的柔软性子,大概只会偷偷哭几场,然后从此安分守命,也不会怨天尤人。
或许刘公子只怪谢幼如那爹娘油盐不进,谢幼如又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一个驿卒的女儿,自矜什么?
在确定他俩不是为了待价而沽之后,刘公子也就彻底失去了耐性,露出了爪牙。
当然,现在的温玉勇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是刘公子,却是除了这个人的身份,大致都猜了七七八八,周炳心道,温头倒是个七窍玲珑心,可惜不是好人。
他虽然也从不自诩好人,却是恶不到温玉勇这般地步。
周炳眼见他人苦,眼瞅着苦尽甘来,却是要把谢幼如拉出那个是火坑还是温柔乡暂不明确的结局,属实是有些不地道了。
好在他周炳顶多算个帮凶,而主使之人现在正一脸洞若观火的笑意呢。
温玉勇朝着谢幼如戏谑地笑了笑,说道:“这里是乔家堡,山东沂州新贵的武林世家,我对你的兴趣差不多也散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如何?再多的话就没有了,你自求多福吧。”
温玉勇虽然状似询问明确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谢幼如攥紧拳头,点了点头,心中凄凉,却也只能任其摆布。
可下一秒,她的衣领子被人揪住,猛然间被提了起来。
温玉勇凑近她耳边,语气带着一丝厌恶的恶寒,“最后一句忠告,你的根骨不错,十三岁了,学武有些晚了,但未必不能将勤补拙……放心,我不会传授你什么武功秘籍,乔家堡里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就在这边谨小慎微的当个丫鬟吧,以后的日子没有人会给你撑腰,你的爹娘都死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谢幼如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
她双手抓住温玉勇的手臂,惊恐地望着他。
温玉勇冷冷甩开她,周炳伸了伸手,最后却是没有扶住她。
谢幼如无助地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对她?
既然结局是这样,为什么不让她继续留在育婴堂中?
温玉勇就冷眼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差点冻毙在冰冻三尺的蓟梨河上,自己现在的目光,一定就像当时的朔风一样冰冷,也像那个和尚一样无情。
与其说和尚是给了他一条活路,不如说是不让他好死。
温玉勇轻笑一声,“呵,这大概是另类的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吧。”
然后就是无话,在温玉勇的注视下,谢幼如慢慢地站起来,擦干泪水。
……
何肆孤身一人坐在院中,散落一地的枣核每日都有人洒扫,他抬头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乔家堡财大气粗,自然不会摘枣转售江南,各院的枣子各院吃完,却是依旧缴纳植木捐每年六十七锭五贯四百二十文。
他抬头看着枣树,准确地说,是看着树上的一只螳螂。
三天了,这只螳螂没挪窝,呆得很。
何肆忽然一口枣核钉吐出,对准枣树纤细的树干,枣核擦着螳螂飞过,劲风吹落几片枣叶,螳螂却是纹丝不动。
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了。
何肆目光阴沉,才不会不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不免就联想到了那个御虫的曾郡。
当初在溪川县胡村,小重山的杀手许芜被一只螳螂体内寄生的铁线虫绞断了左手拇指,左手刀实力半废。
若果真是曾郡的话,现在的情况就是“敌在暗,我在明”了。
这人当初被索命门当成弃子,作为拜帖送到胡村之外,却是被李大人给放走了。
何肆和樊艳结伴回京的路上听她分析过几次,大概知道折旧额索命门也好,捉刀房也罢,都是源自一脉,只是分裂成了两股敌对势力。灵儿姑娘的身份有些敏感,极有可能是那位兴王的嫡孙女,大概是拨乱反正去的,索命门中也有内乱,曾郡就是那个弃子,还有更多的人死于无声无息,当初护送一行,其实真实的凶险程度远超他们想象,即便有着一位化名张养怡的深藏不露的李大人,依旧是不够看的,草草了事却是最好的结局,之后孙素灵将要经历的,才是真的九死一生。
何肆有些感怀,这江湖真小,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过现在的他,并不会因此担惊受怕就是了。
他见过貔貅道人步扶阳、朱家老祖朱全生、师伯屈正、锁骨菩萨姜素、越王供奉宋苦露、密宗如意上师这些珠玉在前,一个似是而非的曾郡,已经在他心里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
这一趟离家三月,真是见到了寻常武夫几辈子都见不到的光景。
甚至连何肆自己,也曾达到过武道绝巅,在李且来眼皮底下与袁饲龙打的有来有往。
所以何肆没做打算,敌不动,我不动,若是相安无事,那就当做没有见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