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翡从万安宫出来,与大君射摩蠕蠕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
确信射摩蠕蠕一无所获,却还是露出笑容,微笑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王翡顿时来了谈兴,那就再送你十年吧。
又是一番毫无建树的废话之后,被称为五大名枞之一的白鸡冠喝了三壶。
眼见这位大君露出肉痛的表情,王翡这才告辞离去。
不过离去之前,还是在这位大君的牵线搭桥之下,认识了一位同乡。
这座玄龙城现在真可谓是真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就连颇为循规蹈矩的谪仙人行迹都不罕见。
这些谪仙说来好笑,明明不敢犯禁,甚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不在离朝境内,那李且来就会鞭长莫及。
其实不过心照不宣而已,只要你不犯贱,人家也懒得来砍你。
那位同乡不如自己这般坦荡,藏头露尾的,甚至不愿自报家门。
可在听说自己是浊山一脉之后,他便流露出竖子不足与谋的厌恶神情。
王翡对此不以为意,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翡不想和自己那有生恩无养恩的父亲大眼瞪小眼,故而没有回到钦天监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真要说起来,是他抛妻弃子在先,而自己却并没有亏欠他什么。
侯元之能凭那弱如扶病的肉体凡胎翻山越岭,穿过两道长城,顺利投身朔北部,说来玄奇,其实也好解释,自然是因为他的庇护。
王翡出了万安宫之后,想起国师铜山细海竹篓之中那土鲫。
倒是叫他睹物思人,想起了自己夺舍何肆那一次。
天地良心,他当初真的就是以道家阴神远游之法随手占了一具躯体,想要与站队离朝的仙人掰一掰手腕。
没想到随手一招竟是妙手偶得,何肆那小子堪称变数,而他身怀的落魄法,好像是自己一位同乡求而不得之物啊。
可惜自己那一次夺舍,他倒是有些境界地为他人作嫁衣裳,然而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只是按照何肆本就修好的路径将身躯之中的吞贼除秽二魄化血,未能窥见全貌。
否则自己也算是奇货可居了,有了与那人在商言商的底气。
罢了,先找他去提一嘴吧,不管他损人不利己,先拱个火再说。
浊山一脉在外界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骂名也由此而来。
即便在化外,他们也不算本土之人,而是一帮来得去不得的可怜人,所以也就自暴自弃,有了祸乱天下、兴风作浪的可恨之处。
……
何叶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何肆死了,死相极惨,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刺穿,面容痛苦而扭曲。
何叶想要尖叫,却是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梦到过很多次何肆形状各异的惨状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梦,但却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
想要挣脱,却是连一副身体都没有,偏偏又能对那份痛楚感同身受。
当何叶从一人横竖辗转都探不出手脚的大盘炕上惊觉坐起,已经日上三竿。
今日是七月十八,何肆去蝙蝠寺的第二日。
早些时候的清晨。
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中。
那在何叶梦中死相极惨的何肆,却是一夜未眠。
晨钟幽幽响彻几遍,叫醒也就只有两位本就没睡着的施主了。
没过多久,又是鱼梆云板交替作响,是到了用斋的时辰了。
蝙蝠寺这等子孙丛林不比毗云寺那十方丛林的规矩森严。
不过斋堂一天两食、过午不食还是一以贯之的规矩,并不因为两位善男女的到来而有所优待。
早粥最晚留到卯时。
摆出锄镢头架子一夜未眠的何肆打开房门,叫同样不得安睡的何花用斋饭。
何花面庞带着些憔悴,眼中透露出疲惫。
好在见到何肆就好端端站在起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翻来覆去夜不能寐的何花终于是暗自舒了口气。
何肆见她一脸疲倦,关切问道:“是没睡好吗?”
何花点点头,反问道:“你是一夜没睡吗?”
何肆笑了笑,“你知道了啊。”
何花轻声道:“因为你没打鼾。”
何肆从小有打鼾的毛病,只比磨牙梦呓不断的何叶好一些。
蝙蝠寺的禅房并不隔音,毕竟是药师佛道场,讲究一个正大光明,境随心转,修持之人一片赤诚,并不在乎所谓的隔墙有耳。
何肆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会打鼾了。”
沉睡不醒、梦魇笼罩、惊惶少眠、梦呓鼾声,这些症状都是因为尸犬魄的问题。
从何肆八岁开始,尸犬魄点滴化血,便再难以尽忠职守,如今现在却是不会再复这般情景了。
何肆忽然想起二姐何叶,宗海师傅说她是宿慧未觉之人,她的尸犬魄为何也会玩忽职守呢?
谪仙虽然跌入泥潭,但也不至于泯然众人吧?
何肆回想过去是十几年,那时候的自己虽然也不知道所谓仙人宿慧转世来此的秘密,却也真没在她身上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何肆暂时不去想这么多,心中不由控制地愈发沉重,总有山雨欲来前的不得宁静。
他勉强笑道:“姐,饿了吧?”
从昨日午后开始,何花也有快十个时辰没有吃过东西了,换作一些修持不够的僧人都不一定能扛得住过午不食,何况她并不是武人,又是没有以眠消饥。
“有点。”何花点点头,是真一顿不吃饿得慌。
两人相伴去到斋堂之中,何肆还是不食,陪着何花吃过斋饭,便再度开始了无所适从的一天。
宗海和尚完成了早课便找到何肆,问道:“小何施主,昨夜为何不睡?”
何肆反问道:“宗海师傅为何也不睡?”
宗海和尚挠挠头,“并非不睡,而是在等你睡。”
本就心有所感的何肆向他求证问道:“我是不是会梦到什么?”
宗海和尚没有骗他,点了点头,“只能说有可能。”
何肆摇摇头,“可我还没准备好。”
宗海和尚赧颜一笑,如是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你今晚睡吗?”
何肆沉默半晌,然后歉然摇头,“我当然相信宗海师父,我只是不太相信自己。”
宗海和尚并不多言,微微颔首,“没事的,慢慢来,不着急。”
用过斋饭之后,何花的天葵竟毫无预兆地来了,她红着脸小跑着回禅房中去。
何肆不便明着关心姐姐的月事,只能独自坐在山顶凉亭之中讪牙闲嗑。
登高自然远眺,忽就看到伢子湖的岸边有人乘船而来。
何肆目力极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忽然站起身来,呆立片刻,向着山下奔去。
何肆没有气机傍身,却是健步如飞,下山指路一跃七八级石阶,虽然明知那人乘船不如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急切赶路,却是脚步半分不曾放缓。
何肆站在豸山孤屿岸边,看着那小小舢板载人而来,还是那已经致仕多年的陶孝廉,真是个执着于“慈航普渡”的居士耆老。
何肆看着小小如豆的舢板一点点在自己眼中放大。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
李大人!
那舢板在湖面上缓缓划行,穿过蜿蜒水纹划分的芦苇荡,渐渐接近岸边。
终于等到舢板靠岸,何肆已经立在水穷之处,无法再往前相迎一步。
李嗣冲还是这般健谈,看似与陶孝廉相谈甚欢。
他一跃跳下舢板,稳稳落地,令人惊讶的是,那被他借力起跳的舢板居然也稳稳当当,不曾出现一丝摇摆。
李嗣冲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掏黄白物的煞风景之事,那不是变相侮辱这居士的善举乃是鬻渡了吗?
他只是转身笑着对陶远抱拳说道:“多谢陶居士相渡。”
陶远也是拱手回礼,同时朝着何肆报以笑意。
何肆也是回礼。
陶远划桨离去,李嗣冲将何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神带着些许调侃,笑道:“上次见面还有点微末气机的,怎么这回已经变成凡俗武夫了?真是越练越回去了。”
何肆面带苦涩道:“一言难尽啊,李大人,你这是刚回京吗?”
李嗣冲点点头,“比你晚了三天。”
何肆没有再说什么。
李嗣冲诧异道:“小子,怎么不问我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
何肆微微一笑,反问道:“问了讨嫌吗?”
他想起胡村那次分别自己想要邀请李嗣冲结伴回京,结果李嗣冲拒绝了另有打算,他多嘴一问,结果被李嗣冲噎了一句需要向你汇报吗?
李嗣冲摇头笑道:“讨嫌不至于,讨骂是一定的。”
何肆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是对着李嗣冲郑重说道:“李大人,好久不见。”
李嗣冲也是收敛笑意,对着何肆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在何肆猝不及防下,一拳递出。
这段时间何肆遭遇大宗师或者像宗海师傅这样的奇人异事太多,导致伏矢魄近乎成了摆设,只能马后炮般惊醒心神。
但这一次何肆终于是有所察觉。
他一臂横在身前,虽无气机附加,却是单凭骨勇抵挡李嗣冲的拳头。
重拳打在臂骨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肆只是微微后退一步。
李嗣冲显然只是试探,留了不少力道。
何肆眼中有光,像是对着长辈炫耀的孩子一般抬头,等着以李嗣冲的毒舌说出那阴阳怪气的褒奖。
却是没想到李嗣冲这回只是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夹枪带棒,“不错,你如今这透骨图的造诣,是我没有料到的,甚至在温玉勇之上了。”
何肆闻言,咧嘴一笑,满心欢喜。
李嗣冲也是笑道:“你虽然没了气机傍身,但是看起来状态也不算糟啊。陛下记挂你的身体,叫我来看看,你得知恩啊。”
何肆闻言笑容收敛一些,言不由衷道:“那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李嗣冲装作没有听见他语气其中的些微怨怼,这呆头呆脑却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小子,在自己面前还真是率性,没有遮掩什么。
不知道仪銮司监察天下,那是天子耳目吗?
李嗣冲问道:“听说你深受霸道真解的遗祸影响,怪我吗?”
何肆摇摇头,“若非有这霸道真解,我早就死了,哪管什么遗祸,总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况且何肆现在也知道了自己的恶堕并非全然因为霸道真解。
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施展霸道真解之后,血食的影响本来都在宗海师傅的帮助下将其近乎完全摒弃了,只是造化弄人,在后来潮音桥受陈含玉之命,摘取悬剑见天,又无奈被谪仙人王翡夺舍。
这才重拾了这霸道真解,并且揠苗助长,强行炼化白龙血食,导致累坏了不曾熬打过的皮囊,所以才有后来的恶堕。
这也不过诱因之一。
依宗海师傅所言,将那小气的尊者出佛身血才是真正的逆罪,业报是要恶堕阿鼻地狱的。
李嗣冲对何肆的态度颇为受用,说道:“还算你拎得清,不算是个混不吝,现在看来倒也将霸道真解的根种拔除了小半了,是谁帮你解的血食之祸?”
何肆如实道:“是毗云寺的宗海师傅。”
李嗣冲又问道:“上次也是他出手吧?”
何肆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李嗣冲道:“剩下的我来吧。”
李嗣冲此言一出,何肆顿时大喜过望,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