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寺藏经阁里,连同《五灯会元》在内的众多灯录的何肆看完了三本,不能说是受益匪浅,只能说大为震撼,对四大皆空、莫向外求的禅宗,也是有所改观。
其中的一些对机开示的禅门公案,舌灿莲花之人其实也市侩的很,所谓的打机锋,简单来说,也不过是打嘴仗而已。
何肆没有看出一点修心不修力的觉悟。
若是逞口舌之利就能以一灯传诸灯,那李大人随口一句就都算是佛偈了。
何肆也是知道了当初在无色界中宗海师傅对自己说的狗子无佛性是出自赵州禅之口。
狗子无佛性,柏树子有佛性。
呵呵,一派胡言!
宗海师傅为其解惑道,这是禅宗话头与棒喝,皆具阻断妄想的功能。棒喝属于打断。话头属于阻断。禅师抛给学人一个“无理路话”,使其既透不过,亦离不开,如此把学人困缚在“无理路话”上,使其思虑攀缘不得。
何肆笑道,不如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直截了当。
宗海和尚倒是羞赧起来。
这些时日来,何肆看到的种种典故、争端、公案,都透着一股人味,市侩得很。
何肆倒有几分敏而好学,遇到不明就里之处就找宗海师傅虚心求教。
宗海师傅要是在做功课,就由那看守大雄宝殿的小沙弥灵璨代为解惑。
灵璨小师傅年纪虽小,却也是知书识字的,何肆没有一丝怠慢,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本来读到一些自以为歪理邪说的公案,何肆都是先自疑未能识得此中三昧,可从灵璨小师傅那里得来的回答,也不过是说文解字而已,真就粗鄙。
期间那陶远陶孝廉登山访刹过一次,慈英师傅接待的。
何肆看着两人坐而论道,真是大开眼界。
不是什么妙语连珠,而是真粗鄙。
一人萁坐于地,双手拊掌;一人单手叉腰,另手指点。
你来我往,呼天抢地,口喷飞沫,简直与骂架无异。
何肆难免心生偏见,读完三本灯录之后,甚至都有些觉得禅宗智慧也不过如此,都是一群财源颇广,逃避税役的寺观户,挖空心思作机锋而已。
难怪纵观二十一史,多朝皇帝要灭佛,将寺产收归国有或赐予王公,勒令僧尼还俗甚至诛杀,拆庙,毁像,焚经。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打着佛陀的幌子,可以理所应当地圈地,敛财,逃税,避役。
不过也有何肆真心敬佩之处,便是灭佛在佛史上被称为“法难”,禅宗并未对其讳莫如深,是真坦荡。
不过何肆也就是为了那句“学不可以已”罢了,山上没有四书五经,只能看些佛藏,他本就不是虔佛之人,自然也不会觉得信仰崩塌。
如今何肆在读的两本书,一本是宗海师傅那边借来的杂剧《四声猿》,曾经在晋陵县瓦子里陪杨宝丹看过其中一场,玉禅师翠乡一梦。
还有一本则是藏经阁中的《地藏经》,也是宗海师傅推荐的。
佛藏诸多经典多是讲修行、开智慧、教人成佛的,而《地藏经》则是教人消灾、免祸、求福、免遭三恶道苦。
宗海和尚甚至恭请李施主抽空也翻阅一遍,开卷有益的,并强调读诵此经可获得不可思议之利益,消灭无量之罪业。
李嗣冲回了他个轻蔑的白眼,宗海和尚便不再自讨没趣了。
杂剧虽然晦涩,而宗海师傅推崇那着者天池生是真奇人,行奇,遇奇,诗奇,文奇,画奇,书奇,而词曲尤为奇,但比起佛藏还是通俗易懂些,何肆看得津津有味。
反正遇到不懂的就问那灵璨小师傅呗,毕竟这蝙蝠寺香火不旺,他闲着也是闲着。
何肆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果真快致闲事,得闲适了。
如果不用每天清晨被李大人欺凌压榨一回就更完美了。
十一日未眠的何肆精神不太好,不是困的,他本来不该再有五劳七伤的,实在是内里亏空的厉害。
李嗣冲打了个比方,说他现在是塘堤万孔的状态。
看着何肆老神在在翻阅书籍,一旁的李嗣冲讥讽一笑,“何肆,你可真是佛道兼修啊。”
毕竟这十日来同食同宿,何肆这人,有些拎不清,每日早上醒来都要反复诵读几遍道家的《玄蕴咒》。
在伽蓝圣地念诵道家咒语,就好像去回回铺子点杀猪菜,可是真大不敬了。
何肆尴尬地挠挠头,他的手臂已经干瘪许多,像个鸡皮耷拉的老人一般,好在被衣袖遮掩,只是整个人看着恹恹的,没有精神。
李嗣冲这个罪魁祸首看着,倒是也有几分不落忍了。
不得不承认,何肆这小子,的确是个狠人,对自己也狠。
从第三日开始,自己在他体内一份横征暴敛之后,他都需要回神好久,其间宛如挺尸。
也亏得有他那位待年媳姐姐悉心照料。
毕竟屎尿齐流的腌臜样子,自己只有嫌恶,可不会去料理他。
而何肆在两日已经受不住寮房的荫蔽了,需要整日沐浴暖阳,晚间也是盖了两层棉被。
好在时下才是七月末,秋高气爽,不冷不热,若是数九寒冬,真怕他撑不过去。
看着何肆的身子渐渐单薄,李嗣冲的心中倒是烦闷起来。
十日时间过去,比自己预计的还要久,自己尚未将他体内的血毒全部祓除,总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残留。
李嗣冲知道只要无法根除这血食之祸,那一切都是作无用功,早晚还会有旧念复萌的一天。
李嗣冲都担心何肆能不能挺过明日那一次攫取掠夺。
实在是自己在他体内已经找不到什么残余了,真是奇了怪了。
这叫李嗣冲百思不得其解。
宗海和尚这两天同样也憔悴了许多。
何肆不睡,他便也不睡,生怕哪一夜自己睡着了,错过了那可能会出现的梦境。
不过何肆当初还算精神奕奕之时便说没有准备好,现在都已经形容枯槁了,怎么还敢贸然入睡面对那可能发生的恶堕呢?
何肆谨小慎微至此,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他真的贪生怕死。
正此时,林静人身噪,山下似乎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疲累还带着几分抱怨,无非是说着寺庙为何要建在山顶云云。
好像是何叶?
何肆如今五阴炽盛,伏矢魄也病恹恹的,颇为迟钝。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二姐怎么可能来呢,凭她一人,都出不了京城的。
何花却是站起身来,走到依山而建的飞架栈道上,依靠石雕栏杆向下望去。
是弟弟李舒阳拉着妹妹何叶正在登山,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台阶。
何肆轻声问道:“真来了啊?”
何花朝他点点头。
何肆强打精神,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双脚像是踩着棉花。
何花赶忙过来扶他。
何肆有些头疼,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啊。
何肆对着何花问道:“我现在的面色很难看吗?”
何花点点头。
李嗣冲笑道:“跟锅炲似的。”
何肆有些无奈,那脑子笨拎不清的二姐见了自己的样子,只怕又要哭闹起来。
可自己是真没有精神头哄她了。
李嗣冲却是忽然上前一步,猝不及防间,一拳打在何肆胸口。
何肆若非何花搀扶着,当即就要栽倒下去。
何肆感觉喉间传来的不是铁锈腥味,一口血不上不下,不得不说这一拳的力道拿捏真是有几分水平。
晕头转向暂不去说,整个脑袋都涨涨的,面庞有些发烫。
李嗣冲耸耸肩,乐呵道:“现在不怎么难看了,黑里透红的。”
何肆咽下那一口本来就吐不出的鲜血,暂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对着李嗣冲竖起拇指,眼神倒是恶狠狠的。
李嗣冲真就欣然接受,笑道:“不用谢我,我就是这般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放心吧,我这拳头有门道,暂时堵塞了两条经络,保管叫你半个时辰都是红脸。”
何花拉着何肆,叫他先坐下,面对李嗣冲却是敢怒不敢言。
若是换作杨宝丹在此,一定已经跳脚了。
终于何肆也是一口气缓了过来,面色果真因为血涌而变得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