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内城,即将进入皇城之时。
刘传玉忽然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何肆不明就里。
刘传玉以传音入密的手段向那白日夜行之人传音道:“你确定要继续跟着吗?我以仅剩的左手持刀,给你一路空挡,你还是没有成功寻到破绽,如此身手,贸然潜入皇宫大内,十死无生,没必要逞强,不如就此离去。”
感受着那老者的离去,刘传玉才转过身,没有解释什么,带着凝眉沉思的何肆走入皇城。
这次的召见依旧是放在紫禁城外朝的武英殿。
刘传玉陪同何肆走入武英殿中。
何肆生怕再次听到那句,“何肆,你好大的狗胆啊!”
好在这回陈含玉只是坐在龙椅之上,高高在上,没有说话。
何肆直接行跪拜之礼,“草民何肆,见过陛下。”
“起来吧。”一袭赤色龙衮的陈含玉摆摆手。
何肆起身,不敢抬头。
陈含玉问道:“吃了吗?”
何肆错愕,然后回答,“吃了。”
陈含玉又问,“吃了什么?”
何肆回答:“馅饼。”
陈含玉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属算盘子的啊?拨一下动一下。”
何肆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回答道:“吃了白菜肉馅和韭菜馅的馅饼,都好吃,不过白菜馅的淡了些,一共吃了三个,有两个韭菜馅的,现在肚子挺饱的。”
陈含玉气笑道:“何肆,你脑子没有病吧?和皇帝说这些。”
何肆心中还嘴,“你丫的才真有病!”
陈含玉修长的指节轻轻扣动黄花梨桌案,“何肆,知道今天找你来做什么吗?”
何肆摇头,态度恭顺道:“草民不知。”
陈含玉阴恻恻笑道:“你舅舅最近给我添了不少堵,我当下很烦躁啊,所以我打算砍你一条手臂送去辽东,以儆效尤,你意下如何?”
若非有过和李嗣冲在蝙蝠寺豸山亭的一番长谈,听闻此话的何肆一定又要猛然抬头,眼露惊骇了。
那句“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何肆记下了,好在他不算太不开窍,后来找宗海师傅问了全诗。
上一句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把他叫到皇宫里来砍一条手臂,这说不通……先不急。
虽然陈含玉行事从来百无禁忌,但是……
好吧,哪有这么多但是,反正不能急,急也没用。
何肆眨了几下眼睛,努力使自己面色如常,然后抬头,问道:“陛下要我的左手还是右手?”
陈含玉面带几分惊讶,“你这练刀的,舍得右手?”
何肆当然舍不得,却是说道:“陛下所言,不敢不从。”
陈含玉转头看向独臂的印绶监掌印太监,阴阳怪气道:“刘伴伴,你帮我好好看看,眼前这忽然转了性子的何肆不会是又被什么谪仙人夺舍吧?”
刘传玉还真就上上下下打量起何肆一番,然后禀命道:“依老奴拙见,并没有。”
陈含玉调侃道:“何肆啊何肆,你虽说刀法稀松平常,但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舍了右手怎么使刀?难道你还是个左利手?”
何肆说道:“草民的左手并不比右手利索。”
陈含玉点点头,“那就砍掉左手吧。”
何肆高声道:“谢陛下!”
陈含玉盯着何肆,过了许久,笑道:“何肆,你这是有高人指点啊?”
何肆自然不会出卖李嗣冲,也就没有说话。
陈含玉又问道:“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何肆说道:“不敢劳烦陛下动手。”
陈含玉转头看向刘传玉,说道:“刀给他。”
刘传玉依言上前几步,将左手持握的龙雀大环横在何肆面前。
陈含玉笑道:“一条手臂啊,齐根砍,有一点儿余下的我可要再补一刀。”
何肆不敢抬头,眉头狂跳,心道,“奶奶的,不会真要赔条胳膊吧?”
心中焦急,面上却是没有犹豫,何肆抽出龙雀大环,直接刀刃向上,夹在腋下。
事已至此,就差这最后一刀,做戏不会真做全套吧?
行百里者半九十啊,可真要削去一条胳膊才不算功亏一篑吗?
虽然一条左臂,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之物。
何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陛下,我这骨头,可硬,一刀怕是不够。”
陈含玉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在广陵朱家朱全生那里得了佛骨金身的机缘。”
何肆没有说话,如此看来皇帝也不是世事洞明的,至少他还不知道那姜素的真实身份。
陈含玉又说道:“但你不是刽子手的儿子吗?你爹好歹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啊,你就这么给他‘挣面’的,庖丁解牛学过吗?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批郤导窾,会吗?”
何肆点点头,“会的。”
陈含玉一扬手,“看你表演。”
何肆心头咒骂陈含玉八辈祖宗。
然后将右手缓缓用力,刀刃切入腋下。
见何肆面无表情,陈含玉啧啧道:“何肆,你好歹皱一下眉头啊。”
何肆这才如他所言皱眉。
疼是真疼啊,但是皇帝不开口,不敢皱眉头。
然后龙雀大环豁开皮肉,这一刀,直接切断了走行于此的手太阴肺经、足少阳胆经、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
好了,胳膊已经半废了……
何肆继续用力,陈含玉看着他,至少面上是兴致勃勃,饶有趣味,何肆骑虎难下,好在是没有表露出一丝犹豫。
正此时,李嗣冲的声音远远传来,“差不多可以了啊,给我点面子,别叫陛下口中的高人变成误人子弟庸人。”
何肆听到李嗣冲的声音,心中一喜,却不露辞色,依旧没有停手,此刻刀锋已经嵌入了肩胛与肱骨之间的间隙。
饶是以龙雀大环的锋利,如此缓慢行刀,还是叫何肆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远处宫娥搀扶踉跄而来的李嗣冲看着并未停手的何肆,眼里流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心道,“不错,我这高人教得好,徒弟的悟性也不差。”
就当何肆用龙雀大环将手臂分离一半时。
面色苍白的李嗣冲堪堪走进了武英殿。
李嗣冲还没再说什么,陈含玉就一脸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停手吧,做戏谁看呢?”
何肆这才放下龙雀大环,左手已然全废,无力垂落着,血流如注。
何肆低着头,静待下文。
陈含玉果然笑道:“何肆,我承认你这次的装模作样没有叫我厌烦,算你有点儿本事。”
李嗣冲一旁笑道:“是我教得好。”
这时候讨乖和讨死的界限实在是太模糊了,也就李嗣冲这个太子伴当能够把握分寸。
陈含玉已有猜忌,再不坦诚相见一些,他心里的小疙瘩就要长出来了。
陈含玉扭头看向李嗣冲,一脸阴沉,“李永年,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李嗣冲耸耸肩,“因为独得陛下恩宠,所以才不敢欺君啊,难道陛下希望臣下都是些欺君罔上之人吗?”
陈含玉不再看他,却对身旁随堂太监说道:“给他赐个座。”
李嗣冲就站在原地,等着一把太师椅送来,不合规矩地摆在他站立的堂中。
然后慢吞吞瘫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这皇帝当的,死要面子,非要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会儿心里还不知怎么谢他呢。
陈含玉转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刘传玉,“刘伴伴,你去看看,那条手臂能接上吗?”
本就一直站在何肆身边的刘传玉直接将手搭在何肆肩膀,气机灌入,一番仔仔细细地探查。
然后转身回禀道:“可以的。”
陈含玉点点头,转头对自己身旁一个唇红齿白的太监说道:“元童,你去,帮他把胳膊续上。”
如今皇帝陛下身边的正红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点了点头,来到何肆身边。
陈含玉居高临下问道:“何肆,知道为什么不叫刘伴伴帮你吗?”
何肆无力摇了摇头。
陈含玉笑道:“因为元童他啊,他下手没轻重的……”
何肆默不作声,心中又是咒骂陈含玉。
这是李嗣冲教他的。
陛下骂你,别还嘴,但可以心里骂回去。
反正人心隔肚皮。
总是个被猜忌的,心里不骂,人家觉得骂了,就很亏。
果然心里骂出来也是爽的,能缓解一下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