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听到陈含玉略带刻薄的好话,点头致谢,握着有“毛颖之技甲天下”美誉的湖颖落笔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的宣纸。
庾元童这烜赫一时,姑且算作贵官显宦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缉事厂提督亲自为其捧砚研墨。
如此殊荣,大抵比得上历史上那位皇帝调羹,贵妃捧砚的谪仙人了。
陈含玉起身,行至何肆身后,就看他洋洋洒洒,落笔成书,忽然笑道:“本来你的楷书就不好看,现在是瞎子了,更是楷书变丑书了……”
何肆顿了顿笔,赧笑道:“或许是有些不堪入目了,要不我改成口述吧?”
陈含玉摇摇头,说道:“那还是算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写吧,字丑就丑了些,我能看懂就好。”
何肆点点头,关于完整的落魄法,六魄化血,的确还有七幅图刻必须要付诸笔端。
陈含玉伸手搭上何肆的肩膀,何肆不做反应。
眼见何肆的整条脖颈上的血肉倒是恢复了,本来被自己用屈龙留下的那道伤疤自然也被新瘢掩盖了,就是显得有些狰狞。
再探查一下伤势,更是筋断骨折,缺心少肺,头颅、左臂都是断裂后重新接续的,身上还有四个并不能愈合的贯穿伤口,前后通透。
虽然有些触目惊心,但不得不说,何肆其实是有天眷的,说是得天独厚也不为过了,毕竟那位天老爷对他有所图谋。
或许真应验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这小子总能险死还生,没占离朝一丝武运,却也有了如今的实力,还是只花了短短半年时间。
可惜这等天眷,有些残忍了,天老爷要的只是他的革囊而已。
陈含玉沉声说道:“元童,墨足够了,别磨了,过来给他看看。”
庾元童应声过来,站在何肆身旁。
伸手搭上何肆肩头,然后愣了愣。
这真是活人能承受的伤势吗?
庾元童青色续脉经气机灌入其体内,柔声提醒道:“我再帮你接续一些经脉,会有点儿疼。”
何肆点了点头,只是道谢。
其实刘公公已经帮他看过了,庾公公看似境界高上一品,但未必能做到更好了,剩下的是水磨工夫。
陈含玉看向庾元童,玩笑问道:“元童,你说给他换个猪心能接上吗?”
庾元童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是不行的,就算是师父应该也不行。”
陈含玉看着刘伴伴,玩笑道:“刘伴伴,被自己徒弟看不起了?这能忍?”
刘传玉倒是淡然处之,说道:“元童说的是实话啊,我的确做不到帮何肆换个猪心,不过要是人心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嗯?”陈含玉闻言愣住,“刘伴伴,你没开玩笑吧?”
(不良人乱入一下——没想到,大帅真能用这三百年的功力,护住心脉……)
刘传玉认真点头,“没开玩笑。”
既然是陈含玉挑明了关系,庾元童这会儿也是没有太多顾忌了,面相稚嫩的他虽然年过而立了,却也撒娇般说道:“师父,您怎么还留一手啊?对我还藏私啊?”
刘传玉解释道:“没有藏私,能教的都教你了,只是我后来在北狄经过了一次破而后立,虽然境界有些精进,但回来后一直也没与你相认,自然也没机会教你新东西了。”
庾元童觍着脸笑道:“师父,那现在你可以教我了不?”
刘传玉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教,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以后就真不是你的对手了。”
庾元童对此本就不甚在意,更何况师父他说的又是玩笑话。
陈含玉眼神却有些幽怨,这刘伴伴,还怕打不过元童,这是真惦记自己的项上人头了啊?
好在自己这宫里的三品,不算那几个配享太庙的武将,余下名副其实的,名不副实的,凑单手指数总还是行的。
何肆听闻刘传玉的换心之言,落笔直书的手也是抖了抖,讶然说道:“刘公公,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刘传玉笑着反问,“那你头掉了还能接回去,这难道就很合情合理吗?”
何肆苦笑一声,“毕竟头是我自己的啊……”
或许说身体是何肆自己的更贴切些,毕竟头颅分量虽轻,却更重要。
刘传玉故作淡然道:“差不多的,一颗心而已。”
陈含玉却是忽然问道:“刘伴伴,那你自己断掉的右臂,能接上吗?”
刘传玉摇摇头,说道:“多谢陛下关怀了,但老奴也不差一条胳膊。”
陈含玉反驳道:“怎么就不差了?”
双手齐全的刘伴伴,去了北狄才能更多一份生机啊。
陈含玉心中暗下决定,却是不再多言,装作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的样子,偷偷聚音成线,不传六耳,问了个问题。
是关于那另一肢的接续的。
此言一出,饶是以刘传玉的老成持重,也是面皮微颤,双眼微突。
这玩意儿换别人的接上了还真不行,算是谁的?
再说他都这把年纪了,有必要吗?
陈含玉见刘伴伴吃瘪,哈哈大笑,很是开怀。
笑完又说道:“刘伴伴,等会你陪何肆去趟诏狱吧,给他挑颗人心换上。”
刘传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其实这换心之法,并不如何困难,主要还是凭借续脉经这等医、武、禅并重的上乘武学,辅以手术。
只是心也不是随便一颗就行的,到底讲究一个契合。
还要看换心后的恢复状况,不过对于身怀阴血录并且小成的何肆来说,这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只是后天之心,若是不精挑细选,契合本身,或许还不如直接以霸道真解辅佐的阴血录搬血来得舒畅,只是叫何肆不用每时每刻都量入计出,分出气机维持人身搬血。
真到了与人对垒之时,说不定还会成为弊病痛脚。
真要杷罗剔抉,宁缺毋滥,那就无异于披沙拣金,大海捞针了,只能说去诏狱碰碰运气,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多半是徒劳无功的。
何肆闻言向陈含玉和刘公公致谢。
陈含玉却是打算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讽刺道:“何肆,听说你还要叫刘伴伴帮你跑一趟江南啊?怎么就这么好意思求人呢?真觉得凡是只要道谢就够了?那我谢谢你,别老求人了行吗?你这岁数,怎么做到心安理得的呀?”
何肆习惯了他的抽疯,也是被之前言辞犀利的李嗣冲给历练出来的心境,只是阐述事实道:“只需要刘公公帮我传个信就好,越快越好,我自己的话,也可以麻烦六光洞中的喑蝉房或者弥沃寺,但应该不如求刘公公来得快捷。”
陈含玉笑道:“你是指望那杨氏镖局的赵权来救你啊?”
何肆点点头,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陈含玉口不饶人,讥讽道:“还真是个天煞孤星,只会拖累旁人呢。”
对此何肆也是心有负担,却是故作轻松道:“一家人不说两句话,老赵是宝丹的师父,也是我敬重的长辈。”
陈含玉倒是不管那赵权死活,只是想到了刘伴伴,故而又冷笑道:“所以你的敬重之道,就是叫人身处险地?那我倒是要感谢你打心眼里不那么敬重我了。”
何肆没有说话,没必要争什么,因为他说得都对。
陈含玉盯着何肆下笔,何肆的字迹本来就丑,现在还是个瞎子,自然毫无张可言,陈含玉都怕他将笔墨落到纸外区,却是没有看到何肆因为庾元童空中所谓的“有点儿疼”而手抖。
陈含玉转头看向庾元童,挑眉问道:“元童,你有帮他在治疗吗?”
庾元童点点头,自然知道陈含玉的意思,只是因为何肆的表现太过面不改色了些。
陈含玉有些纳闷,毕竟关圣刮骨疗伤还吃了一碗麻沸散呢,何肆却是表现过于平常了些。
想起上一次在武英殿中,因为齐济的原因,陈含玉鞭长莫及,选择敲打了他这个外甥何肆一番,也是迁怒。
当时差点逼何肆自断左臂,后来庾元童替他接续经脉,那时的何肆还是只能咬牙忍受的。
现在,怎么就能做到一脸平淡,专心落笔了?
陈含玉问道:“何肆,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何肆摇摇头,半真半假道:“其实已经三十了。”
陈含玉只是稍稍讶然,却是并未多问,毕竟这大千世界,光怪陆离,自然无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