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禧元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清晨。
钟粹宫的卧房,从帷幔之中,一只纤细的右臂伸着,悬空垂落,线条柔美,肌肤细腻,宛如玉雕般光滑,就是有些纤巧,看着不似成人的。
这条胳膊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季女娈童,而是熟睡中的陈含玉。
其另一条正常大小的胳膊拦着朱黛,两人并非都在安寝之中,朱黛醒着。
别看着钟粹宫修得富丽堂皇,睡觉的木炕也就这么点大,屋子小了聚气,风水上就是这么说的,这点儿即便是皇帝的龙床也不例外。
就是平日临幸后妃,云雨一番,之后也得按规矩把妃嫔送回自己的宫殿,或者在乾清宫外屋单独休息,所以大床真没必要。
尤其还是后宫的床,要这么大干什么?给人大被同眠的机会吗?
朱黛面露疲色,有些憔悴,却是庆幸这位耕耘不辍的陛下今天没有“晨练”。
若不是陈含玉现在这一对不对称的手臂,他这段时间也不至于如此闲适。
宫娥都被屏退了,曾经的瞻灵学宫的女子大家朱黛,现在也只能亲自做些伺候洒扫的工作。
要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不然,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削葱玉指上还是有些学艺留下的茧痕的。
陈含玉悠悠转醒,握了握被朱黛头枕着的左臂拳头,不禁感叹这位枕边人真的很有分寸,悄悄收着力,都不敢真压麻了自己的胳膊。
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算来算去都有不止几万恩了,她这样总归是显得生分了些。
陈含玉柔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朱黛小声回答:“也是刚刚。”
却听陈含玉忽然说道:“今天得上朝了。”
朱黛微微错愕,垂眸看了一眼陈含玉那好似秀甲抽芽不久的胳膊。
陈含玉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颦儿不会忘了吧?”
朱黛摇了摇头,只是说道:“九月九。”
陈含玉说道:“今日重阳,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是吉祥日子。宜登高祈福、拜神祭祖、饮宴祈寿。”
其实陈含玉也不想这么快就上朝的,只是阔别稍久的朝堂,须得他露面一次,还有许多事宜得交代。
好在是新的胳膊终于是长大许多了,虽然还不太对称,但穿着龙衮上朝已经不是问题,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直面天颜。
毕竟他再不露个面,朝堂就该乱了,那些他一手提拔的股肱之臣,却像街头巷尾的碎嘴子一样编排他,无非文雅一些,爱说什么缓揭绣衾抽皓腕、从此君王不早朝云云。
当真叵耐,当初劝自己赓续血脉早定国祚的是他们,现在骂自己淫湎无度荒废朝政的还是他们,真是受够了。
听陈含玉提起祭祖,朱黛就不免黯然神伤,是念及自己已经过世的曾祖。
要说隔代亲,却也没有,毕竟是曾祖了,他眼里只有朱家的兴衰,亲情如何,其实都是细枝末节,甚至曾经还要求自己委身越王世子陈祖炎,虽然最后给了自己选择的机会,但嫁入皇宫又何尝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呢?
但如今看来,陈含玉姑且是良配,也算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只是想着那八月十四一见,之后就是阴阳两隔了,他和自己说了许多话,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得了陈含玉的金口玉言之后,许诺之事不怕不兑现的,他倒是撒手人寰,了无牵挂,却叫自己自怨自艾许久。
老小孩一个,哼……还难怪自己从来只叫他曾祖,不叫他太爷爷。
说什么等我回来看你,和玄孙,这一声太爷爷可跑不了。
当初他要不是嘴快说了这么一句,自己不得泫然泣下应对一声?
现在好,人回不来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朱黛只是轻声说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陈含玉与她夫妻敌体,自然知晓她的哀思,故而明知故问道:“颦儿入宫多久了?”
朱黛回答道:“快四个月了。”
陈含玉叹息道:“还是没名没分的,倒是委屈你了。”
朱黛不说话,她是聪明人,知道陈含玉必不可能是随口一提无的放矢,可要她要是真聪明,至少得摇头说些什么体贴分忧之言。
朱黛只是怕,怕自作聪明,怕弄巧成拙。
陈含玉沉吟片刻,细弱的右手手掌轻抚着朱黛平坦光滑的小腹。
册封皇后的事情是要提上日程了,但要有个由头,这朱黛肚子没响动,总归落人口实。
万不能叫自己枕边人的曾祖白白赔了性命,就算他是求仁得仁,可那个赵国公才拟封了一日不到人就死了,都快分不清是册封还是追封了。
就这……都不好意思昭告天下,老百姓怎么想?人死卵朝天,可不管你是不是追尊,孩子饿死了知道奶了?
也只有册封颦儿为皇后,让朱家变为真正的皇亲国戚,才能算是差慰人意了。
陈含玉在朱黛耳边呢喃道:“想家了吧?”
朱黛摇摇头,她本身也没有在家待过多长时日,一直都是在瞻灵学宫做学问,即便偶尔回家,也只能感受到虚假的一团和气。
陈含玉耕耘之时虽然横征暴敛,索取无度,但平时对朱黛还是十分温柔体贴的,柔声问道:“马上就到日子了,要不要下诏叫你家人进京看看你?”
离朝延续翼朝制度,开恩降脂,对后宫也是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每月逢二六日期家属可入宫请候,尽骨肉私情,享天伦乐事。
朱黛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家里还在为曾祖居丧守孝,如此不妥,会授人以柄的。”
陈含玉点了点头,就坡下驴道:“你倒是懂事,如今却是多事之秋,且再等等,最快得等明年上元节,我让你回广陵省亲一趟。”
朱黛乖顺道:“都听陛下的。”
陈含玉轻笑一声,宽慰道:“保管你不白等,到时候就是皇后省亲了,排场少不了的。”
离朝有律,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或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
要想在广陵建一座赵国府不太现实,但在京城西城立起一座重宇别院却也不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朱黛只身入宫,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
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
如此,也算陈含玉的一点心意。
朱黛感激道:“谢陛下隆恩。”
只可惜陈含玉听出她的有口无心,心有戚戚。
如此也好,不矫情,倒是真心换真心。
难说这几乎囊中之物的后位是因为朱黛的观想明妃之相得天独厚,还是他曾祖他老人家的慷慨捐生,才换来这一份丰厚的抚恤。
总之朱全生为了何肆这小子而死,陈含玉若是站在娘家人的角度看待,确实不太值当。
陈含玉摆了摆小手,笑道:“都说一张炕上睡不出两样人,你这话就见外了,要不是何肆那小子最近疯疯癫癫的,我倒是打算叫他向你负荆请罪来着。”
朱黛沉默,说起何肆,别看自己现在和陈含玉是同床共枕,当初与何肆也是同棺过的,只是这事儿自然是得烂在肚里。
陈含玉无端想再询问一遍何肆的现在,便唤了一声,“元童。”
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作为新帝的影子,几乎是与陈含玉性命攸关,形影相吊的,他从小就当了寺人,不懂男女之事,所谓不知者无罪,也就不需要避讳,何况大多数情况他也根本听不到墙角的,因为皇帝和妃嫔做那档子事情,按规矩其实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可一声呼唤过后,庾元童并未出现。
庾元童不是他那不着调的伴当李嗣冲,不懂什么玩忽职守,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陈含玉眉头微皱,这不寻常。
这时候刘伴伴已经去了北地,不在身边,宫里虽然还有其他老人,但却不是他完全信得过之人。
陈含玉坐起身子,朱黛懂事地先一步下床,替他更衣。
(抱歉,最近出了些变故,不是故意不更新的,只是不好说,小万是全职,靠着稿费活呢,所以会尽快调整,恢复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