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又是一人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逐渐变得刺眼。
曲滢又是出现,估摸着这个点四爷也该去私塾了。
何肆却是久久未曾动唤。
曲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水生,今天还去上学吗?”
何肆轻声说道:“今天晦日。”
曲滢恍然大悟,私塾也有休沐之日,一般是十五和月底,外加每月谒圣。
她是读过书,却只敢说些许识得几个字,没有上过私塾,确实容易忽视这茬儿,不过明天是十月朝,这个休沐的日子她还是记着的,也有些准备。
正此时,如心又是挎着竹篮走出何家,没和谁打招呼。
何肆却是叫住了她,问道:“干什么去?”
如心头也不回,即便不看她脸上的神色自若,语气也能听出淡然,“去焚衣街,买衣裳。”
何肆‘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近来天气渐凉,京城的百姓也纷纷开始为越冬添置御寒的衣裳。
京城不比其他地方,百姓须得守着大集开设的日子,平日不管需要什么物件,只要有钱,随时都可以置备齐全。
明天是十月一,寒衣节。
又称“冥阴节”“授衣节”。
离朝将之与清明、中元并作三大鬼节。
比起重阳,今日更加郑重,上至权贵,下至凡氓,都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纪念逝者。
故而还是休沐。
这一天,家中妇女们惯例要拿出棉衣,赠与亲人,也要为祖先亡人也一并烧去过冬寒衣,焚衣街因此得名。
如心此时出门,自然是曲滢的示意,却也是何肆清醒时候的安排。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事亡如事存。
十月朝需要的寒衣可不少,有齐柔的,何花的,何家祖上的,师爷徐连海的,还有那连衣冠冢都没有的戴平和朱全生的……
万不能用纸糊的衣裳代替,否则可真是糊弄鬼了。
至于何三水曾经教训过何肆的“孝子床前一碗水”,却也失之偏颇了。
世上多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事情,主旨是要及时行孝,但在这四趣轮回组成的瓮天之中,身后坟前那堆灰烬还真有些作用。
当然,何肆烧必定的例外,毕竟刘景抟这厮小心眼儿的很。
如心走后,曲滢看着木人似的何肆,于心不忍,又是多嘴一句问道:“水生,你今天就打算这么一直坐着吗?”
何肆这才转头,幽幽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道:“难道你不希望我一直坐着吗?”
他虽然痴傻,但对于人性的感知却是十分敏锐,加之自身也冥冥有感,确信自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故而有此一问。
仅仅只是一个凝眸对视,她便冷汗涔涔,四爷那幽暗的双眼,似乎有无尽苦厄,翻涌不断。
曲滢知道自己失言,当即缄口。
可何肆只是眸睑半垂,有些善解人意地低声道:“那我就一直坐着吧。”
他确实是迷惘,可又是愿意相信这位‘姐姐’。
曲滢这才长舒了口气。
现在的何肆可并非心智如同稚童,只是少了后天矫正,更加唯我。
近乎那杨朱所言的贵己重生,全性保真。
可杨朱学问,早就不时兴了,甚至备受墨、道、儒家排斥攻讦,如追放豚,既入其,又从而招之。
人不学,不知义。
儒家更有克己、慎独乃至性恶之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生而好利,夺生而辞让亡,残贼生而忠信亡,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
而何肆能重归学堂,可并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天老爷可不会这般好心。
现在的何肆,难得有机会抛弃所有学识,再也不是刻舟求剑。
这都是何肆经过深思熟虑才付诸笔端的,而曲滢又一丝不苟践行的结果。
李嗣冲也正是因为看过何肆留下的几封信笺,所以气极,骂他是个岁数不大,主意不小的倒霉孩子。
何肆此举,看似鲁莽,不计后果,可既是孤注一掷,兴许也暗合救赎之道。
用亚圣的话来说,这叫“逃杨必归于儒。”
……
山东道,沂州府,兰陵县,乔家堡。
今日的乔家可谓是蓬荜生辉。
鲁王陈炳荣麾下王府护卫指挥使之一的贺炎彬亲临此地。
离朝藩王不管亲异,按例都可拥有三个护卫,并非实数三个,而是指三支军队,每个护卫的兵力从三千人到数万人不等。
鲁王府也不例外地配备有三个护卫指挥使司、二个围子手所、一个仪卫司。
而贺炎彬这位官秩三品的兖州左护卫指挥使今日并非只身前来,还率领了一千护卫,一千围子手。
只是现下时局太过敏感,正是乔家剿匪十二崮大胜一场之后,言说是鲁王感佩乔家堡众人忠义,特来相助奉敕谕剿匪的乔家。致使乔家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乔家家主乔远生更是愁眉不展,险些忘了如何虚与委蛇,最后还得是老家主乔幽谷出面斡旋。
乔家既然是奉敕谕剿匪十二崮,自然是有天家背靠,本不至于如此战战兢兢,可随着十二崮一座座攻下,父子两人多次彻夜商谈,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这霍乱山东许久,自称十二山王的方浩,背后也不是无人站台的,如此才能根据盘互,纵恣日甚。
而他背后之人是谁,已然呼之欲出了,正是这看似尸位素餐日久的鲁王陈炳荣!
两千护卫驻扎在乔家堡外五里之地,贺炎彬一行几人进入迷宫一般的乔家大院,外墙便高三丈,上层是女墙垛口,还有更楼、眺阁点缀其间,各院房顶有走道相通,便于夜间巡更护院。
迎接的阵势不小,既是夹道欢迎,却也像请君入瓮。
相比于乔家主事人的严阵以待,贺炎彬心下也同样不安耽,委实是此行王爷对自己委以重任。
这乔家堡如何的美轮美奂倒也说不上,但该有的斗拱飞檐,彩饰金装一样不落。
以贺炎彬的视角来看,宅院修得如此气势宏伟,设计精巧,结构分明,尊卑有序,说是民居,却是僭越许多,以要塞论处也不为过。
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到了乔家这等层次的巨贾,本该更为低调才是,如此奢侈铺饰,这不是茅坑里点灯?就不怕树大招风?
将这流于表面的纷华靡丽变成深埋窖中的银冬瓜岂不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