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每年的7月份进山,而且要跋涉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那个地方。无数的黑影都被安静地葬在冰层以下,上师们每十年才会进去一次,所做的事情他并不知道。因为到达那个地方的路线,只有寺庙中最智慧的上师才有资格知道。
十年前,进去的几位上师,从那里带出了一具冰封的女人的尸体。他当时只有6岁,但是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女人的样貌,同时他也听到了上师们的谈话,他们说这个女人并没有死,但是也算不上活着。
她被安放在寺庙最高处的一个房间里,小喇嘛只知道她是一个极其漂亮的人,皮肤很白,不像是藏族人的肤色,她被放在毛毡上恭敬地送入那个房间,整个过程她就像是睡过去了一样,一下都没有动过。
然后那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了。
直到九年后,张起灵来到了这个寺庙,然后和上师们说出了那个女人的相貌。
但是上师们并没有去让他见那个女人。
其中的一位年长的上师就说出了让张起灵留在这里一年的话:你如一块石头一样,见与不见,都没有区别。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妄图见到这个叫白玛的女人。那么你的内心肯定是有想的,但是你为何到现在什么都没雕出来呢?”小喇嘛在早课以后,问正在午休的张起灵。
张起灵坐在院子里,自己凿下来的一块比较大的石头上,没有说话。
小喇嘛已经习惯他这样的反应了,他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产生了想来这里的念头,而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你要找到这个叫白玛的女人呢?上师们的意思我也不太懂,怎么能说你是块石头呢?我想不明白,可能这就是你和他们的禅意吧。”
张起灵抬头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他吃了一口已经凉掉的糍粑,然后把东西小心地包起来放到一边,接着继续开始敲打石块。
西藏的天空纯净而自然,抬头便可以看到仿佛镜面般透亮的天,在这个难得的好日子里,小喇嘛听着日复一日的熟悉的敲打的声音,不免得有点昏昏欲睡了。
这时,一个身穿蓝袍的工匠悄悄地走到了小喇嘛的背后。
“莫吉,他还是没有雕刻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吗?”
工匠的声音很轻,但是足以让小喇嘛打起精神来,他回头一看,立刻笑了起来。
“索朗,你可以帮帮张起灵吗?”
名为索朗的工匠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张起灵,然后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他是庙里请的工匠,在西藏,蓝袍的工匠是手艺最好的,他们家已经传到了第九代了,手艺还是一样的好,他拍了拍小喇嘛的肩膀,示意让他跟着自己。
“他就是漫无目的地走到这里的,然后突然说出了那个名字,”小喇嘛跟在索朗的身后慢慢地走着,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一眼院子里张起灵的身影,“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一个名字。对了,您怎么又到庙里来了,这里有什么东西坏了吗?还是山上的石头又滚落下来了。”
索朗轻声说道:“上师让我来的,修整那间屋子后面的梁柱和火炉。”
“哪间屋子?”
索朗看了看张起灵,小喇嘛瞬间就明白了,但是同时他还有一些疑惑,斟酌许久后他才问道:“上师终于承认他在想了吗?”
远远的他看着院子里张起灵雕刻出来的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个形状和一年前他刚开始刻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索朗靠着漆着红漆的木头栏杆,然后指了指地面。正午的阳光下,小喇嘛看到了张起灵雕刻的那块奇形怪状石头的影子,那赫然是一个人的形状,而且像极了刚刚张起灵的坐姿,他一定是每天午休的时候,观察自己坐着的影子,然后按照影子的样子去凿那块石头。
“他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形状。”
小喇嘛笑了,他发自内心地替张起灵开心。
索朗似乎有点感慨,他问小喇嘛:“你呢?你修佛修得怎么样了?”
小喇嘛嘿嘿一笑,并未回应。工匠便继续说道:“很多人都说过,女孩子一开始是没有心的,因此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们,但是有一天,恶魔派出了男孩子们,英俊的男孩子们的追求让女孩子有了心,当她们有了心以后,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便都可以伤害到他们了。所以,如果我们让一个人有了心,是不是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伤害她呢?”
也许是上师察觉到了什么,那天晚上,张起灵被带入了那个封闭了十年的房间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一切显得都太过仓促,也让他难以理解。
白玛并没有完全地苏醒过来,当藏海花的药性褪去,她离真正的死亡,便只剩下了三天的时间了。然而她为了这三天,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
在漫长的十年时间里,她与死亡无异,张佛林喂她服下的第一朵藏海花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深眠的状态,在这种假死的状态下,她残破的生命得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延续,而在这天中午,上师给她服下了第二朵藏海花。
“普通人的身体只能承受一朵藏海花的药效,但是她不一样,她的血脉足够支撑她服下第二朵藏海花,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了。”
张起灵并没有从白玛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他甚至没有听到母亲呼唤他的哪怕一点点声音。
他也没有感觉到其他人所说的,母亲带给他的,与这个世界的一点点联系。
他唯一感觉到的,是母亲缓缓恢复的呼吸,苍白的脸庞只是恢复了些许的血色,但转瞬间便又变得荒芜,这一切,真的显得太过仓促,白玛知道这一切吗?
如她约定的一样,她从长眠中醒来,然而现实却是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睁开眼睛的机会。但是她知道,当寺庙里的喇嘛们按照约定让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孩子一定陪伴在她身旁,那一定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他能感知到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她也能感觉到儿子的温暖,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他真的来了。
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只为给自己争取到这三天的时间,虽然这段时间太过短暂,并且远远不够,她也想看到自己孩子的成长的所有阶段,所有瞬间。但是,三天,这寂静的,只能听到心跳和呼吸声的三天,便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
如果她能够醒来,她会抱抱自己的孩子吗?她是否会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促膝长谈,去诉说她内心长久的等待,和时间带给她的煎熬呢?可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不完整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醒来的机会了。
张起灵抓着妈妈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许只是想让妈妈感受一下自己的体温,可能对于她来说,这是世界上唯一还有着温度的东西了。
可是他觉得这一切,还是太过仓促了一些了。
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从一开始,到那转瞬即逝的一年时间里,他心中有着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不敢想,也不敢丢下,他很少选择逃避,但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张起灵抓着妈妈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从那时开始,他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抓着的是人世间最后一丝自己的痕迹,是自己心中愿意去“想”的东西。
没人到这个房间里来,没有任何声音到这个房间里来。
一年前,上师对他说道:“你不能是一块石头,以至于让你的母亲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你要做到去想,去想念,你妈妈送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礼物,会是你被那些人所遮蔽的心。”
张起灵就这样跪在母亲的床前,与她共度了最后的三天时光。
三天后,大雪已至,张起灵再次来到了那块石头跟前,他习惯性地拿起凿子,开始凿起来,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凿这个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凿了几下,然后看向了手里的凿子,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几乎是在同时,一股难以抵御的痛苦,在一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大雪中,他坐了下来,蜷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