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琛打定主意就不再拖延,毕竟他的好三哥已经倒在了榻上。
白天去太过显眼了,毕竟是从牢里带出一个人来,楚云琛选在了傍晚。楚云沧“病倒”了,他替楚云沧来看看被楚君贬谪的心上人也无可厚非,后宫知道这些旧事的人对此并不敢多言。苏瑾这几日却是结结实实地睡了几个好觉,那日楚云沧离开后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楚国皇室的排行,楚国先帝生了多少个皇子公主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当今的楚君登基时也算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如今留下的封了王还未去封地的皇子们,有惊才绝艳的七皇子楚云琛,也就是如今横扫千军的朔王,还有先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如今称桂王,早早地去了封地,以及后来艳贯列国的莹姬所出的十皇子,如今称宸王。但这些人年龄都不大,唯一已至而立之年的王爷,便是那沧王楚云沧。
想明白那人身份后苏瑾便更加有恃无恐了。她虽不了解楚国皇室中人,但推己及彼,没有人会在自己身体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无动于衷,尤其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王爷。
如今是沧王需要她,她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当牢房门在不该开的情况下开了时,苏瑾还是一下子绷紧了全身,留意着门口的动向——即使牢房里漆黑一片,她连来的是男是女都看不见。
牢房里嘈杂的声音再次消失,苏瑾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茅草。
熟悉的淡香很快飘了过来,对方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苏瑾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不一样——这次的人不是楚云沧。苏瑾也预料到了,毕竟现在的楚云沧连床都下不来了才是正常,但这次来的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气场,即使还未走到苏瑾面前,苏瑾却有一种被人即将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楚云琛提着食盒向前走,他没干过这种事,一步一步只觉得荒唐——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胆识过人的女囚在哪间牢房。但经过苏瑾的牢房时,他的脚步顿了顿。
一个正在憋气的、浑身紧绷、时刻准备出手伤人的女子。
这是苏瑾给他的第一感觉。
楚云琛想,一个小小的地牢竟如此藏龙卧虎吗?这与当时亡国的燕国皇室给他的印象不同。
他很久未见殷宁,见了也无话可说,只是沉默地将食盒放在门口,远不像楚云沧那般嘘寒问暖。殷宁看到来的人是他,面色微微一变。
那天苏瑾威胁楚云沧的话她全部都听到了,如果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楚云沧一定会亲自前来。
那女子......竟有这样的魄力。
于是她破天荒地对楚云琛说道:“他......死了吗?”
苏瑾一怔,问得可真直接,不过她很讲信誉,说是三天,一刻都不少的。
楚云琛乍闻此言,神色未变,“宁阿姐觉得呢?”
殷宁未入宫时楚云琛便唤她“宁阿姐”。
殷宁瞪着楚云琛,“你还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这样子的殷宁看起来比之前那样半死不活的她好一点,落在苏瑾耳中的声音也生动了一些。
“你问我有何用,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楚云琛说着忽的将目光转向苏瑾的方向,苏瑾刚刚站起来的身子顿时定住。
楚云琛已经走了过来,与她隔栏相望,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她。
果然是她啊。刚才经过她时的感觉没有错。
苏瑾无措地眨了眨眼。她不该轻敌的,这次来的这位,怕不是个狠角色。
如今的牢里只有楚云琛、殷宁以及苏瑾的意识还清醒着,在这个阴暗不堪、寂静无声的牢房中,三人一时无话。
苏瑾向前走了两步,迎上楚云琛的目光,回答的却是殷宁的问题:“如今还不到三日,他死不了。”
“这样啊。”殷宁遗憾叹息。
她很美。
在苏瑾和殷宁目光交错的那一瞬,这句话在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即使身处囚笼,却依然难掩二人风骨之姿。
楚云琛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囚,觉得她恐怕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楚云沧虽没有武功,但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像苏瑾这种小身板,竟能制服了他。
“你会医术?”就在几息之间,楚云琛已经确定,苏瑾没有武功。那么之所以她用银针行刺,或许是因为她懂医术。
苏瑾点点头。
“我很好奇,你们进来之前应该是搜了身的,那么你的针,你的毒,”楚云琛缓缓逼近苏瑾,“藏在了何处?”
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苏瑾皱了皱眉,在楚云琛面前的她瘦弱的像个小鸡崽子,她可以用在楚云沧身上的方法,于对面这个人来说完全不奏效。隔着栏杆,她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意,甚至是杀意。
刹那间,一个名字涌入她脑海,并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蹦出:“楚云琛?”
此言一出,暗处忽传来一声响动。
楚云琛勾了勾唇,“飞云,稍安勿躁。”
于是牢房内又重归寂静,但苏瑾却知道,在她的东南向,怕是还有一人隐藏在暗中。
楚云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此言一出,他身上的冷意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苏瑾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赌一把而已,看来我赌对了。”
“观你衣着样式,不难看出你是皇室中人。而今日来到这牢中的,不是沧王爷的亲友来救我的,就是他的仇人来杀我的。我看阁下步履从容,目光清明,想来不是要行杀戮之事。但你的身上却自带杀意,只能说明,你是常年习武且武功高强之人。皇室子弟中,我能想到的只有朔王了。”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破城那日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
若不是亲眼看到楚云琛履行只攻城不屠人的诺言,她又怎会安心地爬上城楼?
楚云琛轻笑了声,“说得很好,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苏瑾咬咬牙,她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糊弄!
“藏在发髻里了,给了门卫一对耳坠子。”
她听见楚云琛嗤了一声。
“你这么喜欢猜人的身份,不如本王也来猜猜你的?”
苏瑾皱了皱眉,楚云琛这厮怕不是带了两倍的药,如今地上的人都没有醒的迹象不说,连她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一个小宫女有什么好猜的?我是带了些解药,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再不带我出去,你就得扛着我走了!”
她在燕国时发髻里常年插着几支银针,耳坠里藏着她自己配的清凉药丸,那日跳城楼时她忘了取下来,到了楚国要贿赂门卫的时候才想起来,她确实防着今日来人会对她下手,却不想楚云琛也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带了这么大剂量的迷香来!
楚云琛摇摇头,“你若真是个小宫女,今日来的人便不是我了。”他摆明了不信她的话。
说罢楚云琛摆了摆手,那处在暗处的人便闪了出来。苏瑾猜他应该就是楚云琛说的“飞云”。
飞云给她扔了一套衣服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瑾定睛一看,竟是一件宦官服。苏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和宦官怕不是有缘,来了楚国都逃不掉。腹诽归腹诽,她毫不犹豫地换上衣服。
“好了。”
楚云琛便转过身来。只见苏瑾把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眼前发如枯草的女囚顿时变成了一个矮小的内侍。
动作娴熟地像是做过许多次一样。
再次从牢中出来的便是楚云琛和他的小内侍长喜了,没有人记得楚云琛进去的时候身边跟着的人是谁。
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楚云琛身后,尽力扮演一个小太监的角色。只不过,她和楚云琛都没想到,意外发生地如此之快。
楚云琛看着迎面走来的大腹便便的王中仁,微微侧目哂道,“你的运气可真差。”
苏瑾撇了撇嘴。
“下官王中仁见过王爷。”王中仁向楚云琛拱了拱手。
王中仁是从楚云傲是皇子时就跟着他的,在一众文臣中颇受器重。
“王大人不必多礼。王大人深夜进宫,想必是与皇兄有要事相商?”
“王爷聪慧。西边几个小国近日颇不太平,陛下正为此事忧心不已。”
楚云琛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谁都懒得多说,王中仁也没有意外,刚想告辞却忽然瞟见朔王身后那个身形孱弱的小太监。
“这位公公是新来的?从前倒不见王爷身边有此人服侍。”
苏瑾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宫中内侍的嗓音虽说雌雄莫辨,但她在牢中多日缺水,嗓音粗哑低涩,像王中仁这种老狐狸一听便知不对劲。
她微偻着腰,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皇兄前些日子新拨了人到王府,王大人忘了?本王瞧这人虽有些愚笨,但还算听话,恰巧长乐有旁的差事,就勉强把他带在身边了。王大人觉得不妥?”
王中仁干笑一声:“不不不,王爷身边的人下官怎敢多嘴,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瑾没敢回头看,只是呼了一口气。楚云琛亦面色淡然,缓缓前行。
此后的路上除了有几个小宫女偷瞄楚云琛之外,也算是有惊无险。
跟着楚云琛出了内宫,苏瑾竟看见了先行离开的飞云!此时的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着虽沉默寡言但十分可靠。苏瑾没有放松警惕,学着她见过的内侍为楚云琛搬下脚凳,楚云琛却还没等她放好便直接跨进了轿中,一张脚凳显得无用武之地。
看着有些迷茫的苏瑾,驾车的飞云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们王爷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喜这些琐碎玩意儿。”话语中是对楚云琛由衷的钦佩。
苏瑾恍然大悟,是她想窄了,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和宫中娇养的纨绔是不同的。
“说你愚笨还真是愚笨,”楚云琛掀起轿帘,“还不上来?等着王中仁追来吗?”
苏瑾听罢也不再多想,将脚凳放回原位后抬脚钻进轿子。
坐在轿中为随行内侍备的小凳子上,苏瑾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虽然她与这锦绣华贵、幽香袅袅的轿厢格格不入,但多日紧绷的神经还是得以放松,让她全身上下都舒展开来,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舒畅与妥帖。就在从皇宫到朔王府这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听到了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听到了几声鸟鸣几声犬吠,还听到了路边百姓的闲言碎语,生动细碎,而又真实可爱。
这是一个与她过去十五年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苏瑾再一次明白,为何楚云琛带领的楚国军队能这样所向披靡,在短短三年内便攻下了东南四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灭了燕国。
当然燕国是自己作死,苏瑾倒丝毫不觉得可惜。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楚云琛上轿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完全不知身旁这人已经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夜幕已深,印着朔王府徽印的马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女子永远地离开了暗无天日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