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九公主躺在榻上,痛苦地呜咽着,苏瑾有条不紊地将银针刺进她的穴位。
“九公主当年是足月生产吗?”
苏瑾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齐珉打起精神道:“母妃怀瑶儿时受了惊,还未到预产期便生下了瑶儿。”
苏瑾心道果然。九公主的体质还真是有些差,想必是从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
殿外桌上的吃食再无人动,齐国使臣个个面色不虞,这是对他们齐国的公然挑衅!
“还请楚君速查此事,还我齐国一个公道!”
楚君命人去查都有谁碰过九公主的吃食。
几位老臣吹胡子瞪眼,“皇上,那小女子来历不明,若是趁乱对齐九公主动什么手脚,岂不是要酿成大乱!”
说着还意味不明地瞄了楚云琛一眼。
楚君不语,目光缓缓望向坐在席上的楚云琛。他的目光虚虚看着桌上的杯盏,他是那样的冷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老顽固的指桑骂槐。
“七弟,方才那位姑娘,可是百姓传言中的救了三哥的‘女神医’?”
楚云琛这才站了起来,“苏医女是黎族长老的关门弟子,此番出山是为了游历,臣弟也是机缘巧合才将其请来。”
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逐渐从看见苏瑾的震惊中缓过来,她急忙向身边的卫衍看去,却发现他的面容异常的冰冷。
苏玉凝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求助般地摇了摇卫衍的手臂,在外人眼中她和卫衍是卫国人的附庸,二人相依为命,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不算出格。
卫衍久久才缓过神来,涂着丹蔻的手指艳红如血,用了几分力气抓住他的手臂,轻易就将他的绸衣弄皱。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的钳制中拉出来,温声道:“莫怕。”
台上的楚君笑道:“那也是因为你慧眼识珠。”
这便是不计较苏瑾的身份了。
许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王中仁拉住,正在这时,御医匆忙赶到,拭了拭额上的汗才快步进殿。
“微臣见过皇上。”宋维是楚国御医之首,他身后两个徒弟见状也连忙跪下。
楚君挥了挥手免了礼,“宋医使速去看看九公主。”
宋维躬了躬身便带着徒弟去了偏殿。此时的九公主已经稳定了下来,身体不再痉挛,只是脸色依然不好看。
宋维见到九公主时愣了愣,毕竟来找他的人神情紧张,他还以为九公主性命垂危,路上都捏了把汗,如今一看情况却并非如此。宋维上前摸了摸九公主的脉,惊讶地发现脉象虽虚却并无相冲之感,他又翻开九公主的眼皮,检查了她的舌苔,神情越发惊诧。
“这......”
苏瑾看见他的表情,心下了然。
“敢问医使,瑶儿的身体可还有何处不妥?”
齐珉刚才目睹了苏瑾救治九公主的过程,见她胸有成竹,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看见宋维的表情,又重新紧张起来。
宋维回过神来,“珉公子莫急,瑶公主的身体已无大碍,不知九公主可是随身带了什么药?”
齐珉松了一口气,“瑶儿的身子自小就弱,有些东西吃不得,方才多亏了这位医女,才化险为夷。”
齐珉感激地看向苏瑾,宋维则惊讶地打量起这个站在一边沉默至今的女子,这个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女子,竟是她救了九公主吗?!
苏瑾微微屈膝,“奴的医术浅薄,不敢随意用药,还请医使指教。”
宋维的目光有些幽深,他家中子女众多,他却从未想过让女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原因无他,女子只有出现在后宅里时,才能证明其价值,像苏瑾这般抛头露脸的女子,是无法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的!
而如今这个没有价值的女子竟然还站在他的面前要他指教!他刚才还真以为齐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医圣,为九公主配了救急的药,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宋维的内心十分复杂,他的眉毛抖了抖,抓起徒弟递来的纸便去旁边的桌子上写起了药方,连看都不看苏瑾一眼。
齐珉有些难堪地看了苏瑾一眼,苏瑾倒是坦然,这种目光她见多了,宋维自恃身份不愿与她纠缠,已经比外面的许大人之流让她省心了。
苏瑾趁齐珉等人围着宋维写方子时便悄声去了走廊。
只是她没想到,楚云琛也站在这里。
“王爷?”
苏瑾站在楚云琛身边,听见外面的人对九公主的事争论不休。
“宋维没有对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苏瑾一愣,摇了摇头,“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九公主已无大碍,我问了问珉公子,据说九公主自小便有吃了桑葚干呕腹痛的毛病,珉公子和瑶公主对此都很注意,不存在误食的问题。”
“那碗乳酪......”
楚云琛摇头道:“无毒,至于食材混入了什么不该有的,就要看御膳房的人如何交代了。”
苏瑾皱了皱眉,桑葚无毒,用此计对瑶公主下手,或许只是想敲山震虎罢了。
但是什么人,能对一国公主的禁忌如此清楚?纵使苏瑾并非正经公主,她也知道皇室中人的喜恶是不能向外人道也的。
二人说话的这会功夫,外面已经逐渐变得鸦雀无声。楚云琛和苏瑾一齐向外看去,只见大殿中央跪着一位厨娘打扮的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说着自己在瑶公主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这样的结果大家都不意外,幕后之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推出一个完美的替罪羊结案,这便是众人眼中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所谓的体面,又能维持应有的安稳。
就算是瑶公主本人,或许都不会,不敢,也不能提出异议。
虽然出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但接下来的宴席还是照常开宴,只是齐国的珉公子与瑶公主都提前离了席。
期间楚君将苏瑾叫至殿中,简单问了几句,也没有太为难她。苏瑾的心才算是完全放了下来。
歌舞升平的场面持续到了下午,待到宾主尽欢,楚云琛终于带着苏瑾离席。
轿子不能进宫,两个人挑了一条比较偏的宫道向外走。
夜风阵阵,将两人身上的酒气和热气都吹散了些。
“冷吗?”楚云琛温声问道。
苏瑾笑着摇摇头,“清凉了不少。”
宫道上回响着二人的脚步声,苏瑾很享受这样的静谧,让她觉得很踏实,以前的岁月里她很少走得像如今这般坦然从容。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的想法。
然而楚云琛却停下了脚步。
苏瑾不解地望向他,却看见他薄唇轻启,“阁下跟了一路,如今也该现身了吧。”
苏瑾向四周看去,便看见身后的宫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让寒流顺着她的四肢蔓延的人。
她发出了一声极小的惊呼,看着他走近,她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
卫衍缓缓走近楚云琛和苏瑾,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行了一个士子之礼。
楚云琛向前站了些,“衍公子这是何意?”
卫衍深深地望着楚云琛身侧的苏瑾:“王爷身边的苏姑娘,像衍的一位故人,衍......心中执念使然,不得不走这一遭,王爷勿怪。”
“是吗。”楚云琛轻嗤一声。
苏瑾凝视着卫衍幽深的眼神,内心忽然觉得楚云琛说得对,现在是有些冷了。
冷得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重新复苏的记忆在她的身体里叫嚣,被遏制住的怒气和怨气,从记忆的角落苏醒。
“阿沁......”卫衍望着她,喃喃道。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是阿衍啊。”
他向前了一步,直视着苏瑾淡漠的眼睛,“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来找我?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心里竟不如一个令你国破家亡的人可信吗?”
卫衍扫了一眼楚云琛。
“阿沁,我不信你当真把我忘了。”
“我不信。我要听你亲口说。”
卫衍一字一顿道,双手攥成了拳。
“王爷?”良久的沉默后,苏瑾开口了,却没有看他,而是询问地望向楚云琛。
楚云琛的神色淡淡,“需要本王回避?”
苏瑾垂眸,“有些话王爷或许不想听。”
楚云琛抿了抿唇,向后退了几步。
没了楚云琛的遮挡,卫衍的神色更加清楚地展现在她眼前,那样温柔缱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只觉冰凉。
“我的确没有忘了你。”
楚云琛瞳孔微沉,望着皇城昏黄的天空。
卫衍的眼中漾起欢喜的神色,却听苏瑾继续道:
“我怎么敢忘呢,像你这样卑劣的人,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至于国破家亡,”苏瑾一字一顿道,“你且去问问燕国的人,谁视它为国,谁又视它为家?”
“你说什么?”
卫衍从未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苏瑾,他印象中的苏瑾在人前是沉默的,孤独的,隐忍的,整个燕宫只有他见过她笑,只有他能窥见这个姑娘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她如今却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说他卑劣。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吗?”卫衍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的眉眼极其温润,如今带着隐忍的悲痛,极具欺骗性。
苏瑾复杂地看着卫衍。以前他把她惹生气了就喜欢这样装可怜,如今物是人非,他竟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岁月变迁下人的心境自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不想回头看,一个不敢回头看罢了。
她不想回头,是因为她亲眼看着她的过去变成废墟一片,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也清楚,卫衍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怕旧日往事如高楼倾覆,终不得见天光。
“不然我该怎么想你呢?”
苏瑾忽然笑了,她眨眨眼,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泪花憋了回去,“你母亲看到你在卫国出人头地,必定很为你高兴。”
出人头地吗?卫衍的眼神变得悠长,出人头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余光中瞥见楚云琛颀长的背影,不是每个人都如朔王一样幸运,从出生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那你呢,”卫衍收回视线,凝望着苏瑾,“你高兴吗?”
苏瑾微笑着摇头,那点泪花终究是在脑海中无数画面的倒映下被逼了出来,涩涩地挤在眼角。
“我怎么会高兴,”苏瑾轻声道,“我恨你还来不及。”
卫衍的心在苏瑾的话中一寸寸地凉了下来,他想要上前一步,与苏瑾的距离再近一些,却被听到动静的楚云琛用眼神遏制住。
“衍公子在卫国待了许多年,不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规矩。
仿佛被刺中了内心的敏感之处,卫衍的手再次攥成了拳,他不甘地呼出一口气,眼神也暗了下来。
“走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楚云琛对苏瑾道。
苏瑾没有再看卫衍一眼,跟着楚云琛转身离开。
“公子......”
卫衍身边的小厮上前想要说什么,却被卫衍抬手制止,他抬起眼睛,神色郁郁地望着苏瑾和楚云琛离开的背影,夜色中的男子颀长高大,女子纤细瘦削,二人衣袂飘拂,宛若一对璧人。
是因为楚云琛的出现让苏瑾对他再无留恋,还是这些年,被思念折磨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还是不甘心。
马车中,苏瑾没有说话的兴致,只盯着车壁发呆。
楚云琛刚才没有刻意听,只隐约听到苏瑾说什么“为你高兴”,一时也有些沉默。
过了许久,苏瑾虚空地望着车上小几一角,喃喃道:“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楚云琛看向她,沉静的面庞隐在车内壁灯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那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孤寂与悲悯。
或许她无需答案,或许她自己即是答案。
卫衍走后,苏瑾已经习惯了用厚厚的茧包裹住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风雨侵蚀。
那是苏瑾一个人的悲欢离合,那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