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珉的脸色透着灰败,语气颓然。
“我不是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医者,也不是朔王爷那样的天潢贵胄,我甚至连一个在异国当质子的衍公子都不如,如果没有依附于他,我和阿瑶早就死在齐宫里了。”
“我的母妃身份低微,护不住我,而我同样人微言轻,护不住阿瑶。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活命的。”
齐珉说着,看向了自己的双手,他见过自己那些兄弟的手,个个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
明明他们是同一个父亲的骨血,可他的手布满细小伤痕,有的是炼毒的时候被烫的,有的是制毒的时候被腐蚀的,还有因为积年累月的作画、写字留下的茧,宫中克扣他们的月银时,他就是通过悄悄地向宫外卖字画,一个人养活三个人。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因为那些佝偻着腰、身上又骚又臭的老阉人对他和阿瑶投来的令人作呕的目光让他无时无刻不绷紧神经,他怕自己一旦放松下来,他和阿瑶都会被这个宫殿无声无息地吞噬掉。
直到卫衍找到了齐珉,让他帮自己制一副毒药。
从一个死去的妇人身上提取毒素。
齐珉呕了三天三夜才敢面对那具七窍流血但保存完好的尸体,他强迫自己去做,不光要做,还要做好,他要让卫衍永远需要他来制毒,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让人随意践踏的人。
“我生来卑贱,所做一切,只求自保。其实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性子很像吗?你若是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难保不会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
“像你一样草菅人命吗?”苏瑾喃喃道,“若是那样,我还不如直接从城墙上跳下去。”
齐珉没听清她后面的话,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因为苏瑾无情地揭开了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你知道齐瑶已经去了吧。”
那天秦玉因楚云琛的到来而没有说出的话,便是这个消息。
他不知齐瑶是什么样的人,但皇上嘱托他,把这个消息告知苏瑾。
他还知道,这位公主是自戕,公主自戕乃大罪,更何况是在他国宫室。
公主横尸室内,无人为她收殓尸身,宫里秘不发丧,是云秀公主顶着压力料理了她的后事。
云秀公主说了一句让他听不懂的话,她说“有些事情像那又腻又软的糖糕,吐不出,咽不下,舍不得,所以只能被它一点点攫取了呼吸,直至死亡”。
秦玉把这些都告诉了苏瑾,苏瑾的反应很平静。
只有楚云琛知道,那天苏瑾一个人在院中枯坐一夜,直到天光破晓时。
她说,不知道齐珉能不能意识到,齐瑶是因他而死。
齐珉猝然抬眼,他的眼睛因情绪激动有些充血,眼底涌动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是我对不住她。”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攻破,齐珉腿一软,踉跄几步,无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欠下的人命债,下地狱也还不清。
连他的亲妹妹,也无法原谅他。
齐珉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这些天来的强作镇定,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你对不住的何止是她。”
一个人的离去,是一个家的倒塌。
他毁了无数个家庭。
齐珉艰难开口。
“抱歉......”
苏瑾原本平静的心却被这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激起了波澜,她的手死死攥紧,注视着齐珉的眼睛,沉声道:“齐珉,你应该很清楚,歉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既沉重,又无用。”
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场阴谋中。
还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阴谋。
苏瑾离开时,齐珉听见她在自己耳边留下一句话。
“每天戴着面具生活,你还能做回你自己吗?”
他不能。
他早已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
待一天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已近亥时。
本来逐渐变好的身体状态被一夕之间发生的事情尽数打散,苏瑾没胃口吃晚食,随意披了件衣服,坐在回廊上,双手环抱住自己。
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一处,待她回过神才想起来,这是那天得知齐瑶死讯后,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时,楚云琛站着的地方。
他守了她一夜。
苏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今天想起楚云琛的次数太多了。
她直起身子,把楚云琛留给她的信打开。
她允许自己有不安的情绪,但不允许自己的行为被这种情绪左右。
信纸很薄,向来应是仓促写成。
楚云琛的字是先楚君从天下书画名师中精挑细选找出的人教予的,运笔行云流水,落笔遒劲有力,如同这个人一样,令人不自觉心生敬畏。
“阿瑾慧鉴:
风雨晦明,时殷企念。路远事牵,不克赴会,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近来节令失常,寒暖无定,伏乞珍卫。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顺颂时祺,万事皆安。
楚澈亲笔。”
楚云琛乳名叫阿澈,只有面对亲近之人他才会如此自称。
苏瑾忽然鼻尖一酸,仰头靠在背后的柱子上。
他知道她的不安。
明明走得那么急,还不忘写什么“纸短情长”,这个人......
苏瑾把信纸缓缓贴近胸口,那里是一颗被拧碎的心,而心上的褶皱,正被这寥寥数语抚平。
秋风是很凉的,苏瑾却仿若不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
楚云琛不会知道,苏瑾用了多少勇气才说服自己去坦然面对未知的、可能再一次被人放弃的恐惧。
她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八岁那年的那场大雨里。
那个时候的苏瑾孑然一身,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情。
但她还是靠自己的一身反骨,在那个不接纳她的世界里开辟了一小块得以喘息的天地。
即使荆棘载途,但总有一天,她能拨云见日。
因为她是苏瑾。
而庆幸的是,在她做好一切从头再来的准备时,有一个人始终不曾收回那双给予她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