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重重叠叠的云层吞噬了最后一缕日光,苏瑾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陶义胸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要是苏瑾再不结束,他恐怕还得找人过来点灯。
围观的人已经不似最初那么多,陶义记得,不少人都是呲牙咧嘴地离开的。
手法太生猛,看不得,看不得。
苏瑾把杨二郎后颈上逼出来的黑血擦尽,陶义对杨武招手,“过来过来,把你家二郎抱进屋里。”
杨武有些发愣。
把孩子抱进屋里,是说明孩子救活了,还是说,孩子救不活了?
“诶呀,愣着干啥,赶紧过来,孩子一会儿该着凉了。”
眼下已近冬日。
杨武这才听明白了陶义的意思,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双手颤抖地接过孩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二郎,二郎......爹在这呢,别怕啊。”
苏瑾正整理东西,闻言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话回屋说吧,还有,下次洗干净手再摸脸。”
杨武忙把手从杨二郎的脸上拿开,缓过神来的杨老太搀扶着李氏,过来对苏瑾道谢,七旬的老人,几乎是将腰弯到了地上。
苏瑾堪堪避开,没有受这个礼,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起杨老太。
“您老人家这是做什么,我们行医问药,为的不就是能救人性命嘛。当然了,苏医女的水平,确实远在我们之上,今天多亏了有苏医女啊!”
杨老太不住称是,李氏也连连点头。
杨老太和李氏离开后,苏瑾望向陶义,二人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杨二郎的病情,不是一次针灸、一次放血就能解决的,即使苏瑾用了如此剑走偏锋的针法,也只是堪堪为其保住了命。
这一点,被兴奋笼罩的杨家人或许暂时想不起来,但作为医者,陶义和苏瑾,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二郎是早产儿?”
陶义点头,“刚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如一床被子重,稳婆连夜把孩子送到了我这里,说句不好听的,这孩子跟我待的时间,都比跟他爹娘待一块的时间长。”
怪不得脉象那样虚弱。
“他娘身体也不好,这些年,为了这孩子......唉!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是苏瑾不曾感受过的境遇,因此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并不言语。
陶义有些讪讪,原先在信上就能看得出苏瑾不是个热络之人,没想到见了面也这样寡言少语,倒显得他这个老头子有点话多了。
其实苏瑾只是在沉默中想到了一些问题。
看得出来,平城的医者还不知道这场疫病的来源是什么,苏瑾在犹豫,要不要将实情告诉他们。
不告知,是怕耽误救治,告知,又怕引起恐慌。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苏瑾一样,即使明知是齐珉下的毒,也能不动声色地与其周旋。
“苏医女!苏医女!”
几声呼喊打断了苏瑾的沉思,她回过神 看见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她涌过来。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巾帕,看样子像是还未治愈疫病的病人,苏瑾蹙眉,平城的大夫在医术上如何她暂且不评,但管理上着实有些没有章法。
刚才杨二郎也是在外面犯病,眼下这些人又可以随意走动,有些人连巾帕也是歪歪扭扭地戴着,这样下去,疫病很难被彻底根治。
疫病的救治与消除,不仅在于“治”,更在于“防”,从根源处解决,才不会春风吹又生。
那些人跑到苏瑾面前,本是七嘴八舌的,但看见苏瑾的动作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原来,苏瑾把他们按照顺序排了队,让他们既不过分集中,又不彻底分散,而后才问他们:“大家是这里的病人吗?”
众人纷纷点头。
“大家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与平易近人的陶大夫不同,与温吞和善的于大夫也不同,苏瑾像是这些人冬天见过的一根冰凌子,让众人沸腾的大脑冷却了下来。
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举起了手,小声地问:“敢问姑娘,是那个从白桥镇来的苏医女吗?”
苏瑾点头,“我是。”
似是没有想到苏瑾回答得这般干脆,书生愣了愣,又赶忙问:“那,苏医女是来平城给我们治病的吗?”
陶义听着,脸有些发烫,若不是他们医术不精,百姓们也不至于这样苦苦祈求一位好大夫。
“是。”苏瑾再次点头。
见苏瑾真的有问必答,并不像看起来的那般不近人情,众人的胆子大了一些,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口中含着手指,含糊不清地问:“漂亮姐姐,你能救救我娘吗?我娘总喊疼,陶爷爷都开了好几次药也不行。”
陶义见状,对苏瑾解释道:“她娘前不久刚染了疫病,发作得很是凶猛,也不知为何,喝了药也不见好。”
开药还不见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药没开对,要么是人没喝对,这一点,只有问诊过才能知晓。
苏瑾沉吟片刻,“晚些我去看看你母亲。”
见苏瑾这般轻易地就答应了小丫头的要求,刚刚平息了情绪的百姓又重新沸腾起来,他们争先恐后道:
“我家那个都高烧好几天了,吃啥吐啥,我都愁死了,苏医女能不能先给我家看看?”
“凭啥先给你家看?我先来的!”
“你家大郎生龙活虎的,不是都快好了吗,你跟我抢什么抢?”
“谁告诉你快好了?”说话的这位妇人毫无征兆地开始掉眼泪,“前天就吃了一碗米粥,到今天就吃不下什么东西了,老说耳朵痒,我一看,耳朵都开始出血了啊......”
陶义一听,严肃地问:“怎么不告诉查房的大夫?”
“大夫们都忙得不行,我哪叫得住人啊?”
妇人又开始哭,哭得陶义眼皮子直跳,他讷讷道:“人手不够......”
眼下已经是把一个人掰成三个人在用了,却还是没法照应到所有人。
陶义有些愧疚。
苏瑾道:“无妨,白桥镇也是这么过来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问苏瑾这个那个,一会儿又和身边的人争论起来,苏瑾看着眼前人声鼎沸的景象,正思索着该如何打断,就听见远处传来异动。
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规律的马蹄声,又夹杂着号角。
苏瑾猛然想起,今日听人说过,城外有战事。
她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若来的人是楚军还好,若是齐卫两国的人来了,那眼前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的百姓脸上洋溢出欢乐而喜悦的神情,许多人喜滋滋地指着苏瑾的背后。
“是朔王爷的大军!楚军胜啦!”
随着他们的说话声和欢呼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苏瑾甚至感觉到地面被马蹄踏动的颤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燕国城破时,地面也是这样的震感,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传言中这位玉面杀神的真容。
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停了,所有人都朝着苏瑾的身后争相跪了下去,苏瑾身边的陶义和于大夫也不例外。
喧闹的人声也消失了,苏瑾有些迟滞地转过身去,年轻的将军跨坐马上,战袍猎猎生风,玄甲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镀上烁烁金光。
一双深邃冷峭的眸子,正静静地望着她。
此刻,万籁俱寂。
苏瑾庆幸自己面上覆着巾帕,不至于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因为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那些刻意被她压抑的情绪才迸发出来——
原来今日,她是有一点想他的。
也许不止是今天。
也许不止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