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紫禁城东的一间三进宅院。
后庭的月光正在涨潮,满园的花木都淹没在发亮的波澜里。
透过两棵梧桐,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隐约可以在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身影。
唐伯虎轻轻将手中的画轴放下,缓缓将画抽出——
一寸
两寸
三寸
文徵明起初神情不解,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心中颇有些疑惑。
即使是紫檀木做的画轴,也不该让唐伯虎如此珍重。
但紧接着,画纸只是露出了一丝,他就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以他在绘画上的造诣,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画的材质。
“富阳纸!”
千年不被虫蛀虫,百年不会腐烂。
他的手轻轻搭在画卷上,感受着纸张质感,斩钉截铁地说道:“应该还是北宋皇家流传下来的御用纸,难得的古纸啊!”
想他在如今画坛的地位,也只不过用得上新产出的富阳纸。
至于百年前的皇家御用纸张。
文徵也只在翰林院见过一次。
他一脸好奇地看向唐伯虎,问道:“伯虎兄,你是从哪弄来这样的宝贝。”
“哼,我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吗?”唐伯虎故作生气,却没有停下铺展画卷的动作。
“哈哈哈,我知道世人传言,你连买酒的钱都没了。”
“这……”
文徵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颤抖着将手指放在画卷上,又情不自禁将身子往前凑近了一些。
“这画,是谁画的?世间竟真有此,天纵奇才之辈!”
画上的光影变化,明暗交错,还有那极富创造力的色彩运用。
文徵只觉得耳目一新,再抬头一看画卷上方的题字,他的呼吸都不觉紊乱了几分。
唐伯虎不屑的撇了撇嘴,但自己的目光却也牢牢的落在画上。
“咳……咳”
文徵明咳嗽了几声,虽是在发问,语气却无比肯定。
“这是当今陛下所作吧!”
“哦,你还有点眼力!”唐伯虎停住了动作,抬眼道。
文徵明失声一笑,他从木案的左侧翻找出一个盒子,从盒子里面拿出来木柄的水晶镜。
仿佛迫不及待一般,他快步来到画前,用水晶镜一寸一寸地观看着。
“画的是满朝诸公,用的是朱紫明黄,写的是苍生社稷。”
他顿了顿,大笑道:“试问天下除了当今圣上,谁能有如此气象!”
“唉,如此气象!”唐伯虎悠长一叹,眼神中却不经意闪过一丝迷茫与失落。
生不逢时,未遇明主!
他指着画像,对文徵明问道:“陛下将此画借我,徵明可解其中意?”
文徵明想了想,反问道:“伯虎来京,意欲何为?”
唐伯虎大袖一挥,沉声道:“此来,为当年科举旧事。”
文徵明眉头紧锁,上下扫了一眼唐伯虎,继而出口。
“当年的科举舞弊案,仅此而已吗?”
唐伯虎哈哈一笑,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坚定,此刻有些潦草的身形,也仿佛一瞬间变得肃正。
“为天下!”
“好!”
文徵明一扫愁容,由衷地为唐伯虎感到高兴。
他这个老朋友,终于走出了自己设下的囚笼。
但一看桌上的画,文徵明笑容一敛,默然不语。
唐伯虎眯了眯眼,状若无意的问道:“徵明在朝为官,觉得王尚书与我比之,如何?”
“文武皆能,社稷之臣,你远不如矣!”文徵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但看着更加沉默的唐伯虎,他只得晒笑一声。
但很快他神色一正,声音洪亮了几分。
“伯虎,你可知自己与王夫子差在哪里?”
“哪里?”唐伯虎微微将头抬起,“我自认文学不差,才情不差,书画一道上也颇有心得,科举更是游刃有余!”
“差在一颗心,一颗千锤万打,不变色的心!”
文徵明沉声道:“命运无常,他选择向左,你却选择向右。”
“哦?”唐伯虎闻言神情稍动。
“你们的第一次交集,是当年的京城会试,也是从那场考试,你们二人走向了不同的路。”
“会试,一场惊天的骗局罢了!”唐伯虎自嘲一笑,“终究是我的本金太低,没有斗得过庄家!”
“唉!”文徵明不舍得将手从画上挪开,声音有些沙哑。
“你碰上的是成败,王夫子遇到的却是生死!”
唐伯虎眉头紧锁,似乎不怎么认同文徵明的话。
虽然他也敬重王阳明,但身为大明百年的才子,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在我看来,如今的王夫子,能够比得孔圣了!”
唐伯虎猛地起身,“你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吧?”
文徵明笑着将他扶了下去,“当年那场考试之后,你去了哪?”
唐伯虎撇撇嘴没有答话,文徵明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躲进了市井,躲进了山水,躲进了丹青!”
他声音一转,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唐伯虎身上。
“但你永远躲不了自己的心!”
“王夫子立志做圣贤,要做天下第一等的学问!”
文徵明负袖于身后,语气中满是感慨。
“孔子陈蔡之围,衣衫褴褛,形同乞丐,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
“王夫子被贬贵州,二十廷杖,皮开肉绽,一路南下孤影飘零。”
“但,那又如何?”
文徵明激动的双手挥舞,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七日之围,恍若重生!”
“龙场悟道,一步入圣!”
“天,亮了!”
他不顾形象放声大笑,猛烈地摇晃着唐伯虎。
“伯虎,天亮了啊!”
文徵明定定地看在唐伯虎身上,沉声道:“你走得出桃花坞,怎么就走不出心中的那片小井隅!”
文微明一把将画抓起,用手指着画中央的王阳明,大声问道:“陛下的意思,我懂,你也懂!”
“终究是你,是你文徵明才了解我!”唐伯虎缓缓起身,“我是该去找一找王阳明了!”
唐伯虎从看到画的那一刻,就知道朱厚熜想让他去找王阳明。
但唐伯虎的傲气,不允许他去找当初的“对手!”
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路没有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文徵明却冷静地意识到,朱厚熜此举是一个考验。
天子需要的不是恃才傲物的文人,而是能屈能伸的能臣干吏。
“画,就留在你这!”唐伯虎落下一言,便转身潇洒离去。
这一刻,他的脚步格外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啊!”
文徵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唐伯虎就已经走远。
他失声一笑,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画被自己抓在手里。
“我的天!”
他一脸懊恼地将画缓缓扑在桌上,看着不起眼的几个褶皱,心中痛苦不已。
唐伯虎没有走正门,一个翻身就从墙上跃了出去。
他娴熟地避过巡逻的锦衣卫,踏着月光的脚步越发轻快。
似乎是想到了此刻文徵明的囧状,又似乎是心结已解,他笑出了声。
“哈哈哈……”
“……哈哈哈”
只是苦了锦衣卫,抓不到无故喧闹的人,扣了银子,又多值了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