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涧咯咯直笑:“师父是兄,二师父是弟,他当然希望你恭顺一些了!”
章放犹自敲着桌子沿,骂道:“你别、别转移话题!你怎么就没跟我‘您’过!上来就是‘你你你’的!”
被他这么一说,鹿鸣涧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她夹了口麻婆豆腐,不意被烫到了口腔,霎时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道:“大概是因为你看起来的气质,落拓浪荡,很难让人起敬心?”
章放不怎么动筷子,但杯盏没停过,闻言眯起眼睛道:“看起来是看起来,实际上……”
“实际上更差劲。”鹿鸣涧咯咯直笑,“还傲娇。”
章放斟酒的手停了,将酒壶往桌子用力一放,掀起眼皮子对鹿鸣涧道:“皮痒了是吗。”
鹿鸣涧缩头扒饭,假装自己是聋子。
突听得章放很是惆怅地道:“你这么皮脸,以前他可不要被你气死。”
鹿鸣涧噎了一下,忙喝茶然后申辩道:“才没有,我可乖了,师父贼喜欢我。”
章放怔怔望着鹿鸣涧,半天才道:“他不喜欢我。”
装作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啊”了一声,鹿鸣涧便低下头不敢去看章放了。
她是第一次见章放这么脆弱的神情,与章放平时一点也不像。即便是半夜无声哭的时候,章放也是大张着嘴巴满脸哀恸,肆意而恣睢,混不似现在这般,像被丢弃的狗似的。
知道章放死要面子,要是给他知道让自己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后面恼羞成怒怕不是又要揍人。
“老子才是看见你就烦。”
鹿鸣涧心头一颤,嘴里还塞着梅花肉,便抬头望向章放吃吃道:“为啥?”
章放还是那副耷拉着眉眼的呆样,嘴角线条却冷硬:“看见你就想起他不在了,想起我真没用……老子真是混蛋。”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鹿鸣涧没听清,便见章放倒在酒桌上了,可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酒壶的细脖子。
鹿鸣涧咽下了嘴里这口饭,瞧着章放脑后随意绑着的头绳,心道好生可怜。
被留下的才是最难过的。
师父生时便留下了二师父一个人,死又留下了他一次。
小二还要来添酒,鹿鸣涧本要拦下,却被章放爬起来一挺身子挥开了,大叫着:“满上,再来两坛!”
鹿鸣涧顿时傻眼。原来花蝴蝶所言半点不虚,二师父真是个烂醉以后酒品极差的。
鹿鸣涧无奈,对小二道:“莫听他的,你去忙吧。”
小二抱着酒坛子,被鹿鸣涧指着,愁眉苦脸地求她道:“女侠,以后咱们这块儿可都归章大侠管呢,小的今日若不听他的,以后咱家可不要吃他小鞋穿?”
鹿鸣涧:“……”这她可确实帮章放打不了包票。
章放喝多了,嘎嘎大笑着挂到了那小二身上,搂着人家肩膀直呼:“你家酒不错啊,好喝爱喝,明天还来!”
好多酒客听了小二说的,都多看了章放几眼,又见他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了,好多便匆匆起身付账离开,去了别家,留下鹿鸣涧和可怜巴巴的小二,伺候着章放。
两人这一坐便到了好晚,酒肆掌柜的一脸要哭,两手合着对鹿鸣涧做了个拜,求道:“女侠,您行行好,快带着他走吧——我实在是要打烊了!”
鹿鸣涧面无表情望向喝得烂熟的章放。
他靠着桌子腿坐着,两腿张开,跟摊臭泥似的,怀里还抱了半坛子酒。满脸都泛着沉醉的红,尤其是鼻尖和两颊。唇周长出了一圈短茬,凭空白瞎了这副好皮囊。配上他现在这副姿势和尊容,更显得像个伤心落魄的江湖客。
鹿鸣涧想,这货最近除了盯我,也不知道在忙啥,怎么连胡子都没好好刮了!还不如风尘仆仆来接自己那时好看。
她深深叹了口气,留下酒钱饭钱,在掌柜殷切的目光中,努力地将章放了起来。
掌柜的当然如释重负,飞快地闭店回家去也,而鹿鸣涧把银子包裹挎在前胸,后面又背着这么个高大的、人事不省的爷们儿,顿觉万分吃力,只觉像负了一尊重逾千斤的泥菩萨。
外面又在下大雪,时间还晚,路上几不见人。
鹿鸣涧咬紧牙关,忍住了把章放扔在路边雪地里、让他自生自灭的冲动。
可章放比鹿鸣涧高太多,被她背着时,他的腿脚就拖在地上,与雪地剧烈摩擦着,她走起来就更显沉重。
不知是被这怪异的姿势弄痛了,还是正好赶上意识恢复了一星半点,章放喉间发出了呼之欲出的干呕声。
被鹿鸣涧听到这恐怖的动静,一霎睁大了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他下来,让他吐在了路边。
章放跪着哇哇乱吐,难闻得要死。鹿鸣涧无语,但跟个现在心智如同三岁孩童的人也没啥可教训的,只有轻柔地拍着他的背,给他缓缓注入了养心诀的轻缓内力,帮他呕得舒服一些。
吐完他仍跪坐在那儿,眼睛发直,手在雪地里摸来摸去,竟似还在找酒坛子。鹿鸣涧看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醒了就自己走!”
章放神情又变作了平时的桀骜,说的话却令鹿鸣涧大跌眼镜:“不,要背!”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鹿鸣涧气极反笑,将装银子的花布包从自己身上一把扯下,兜头斜套在章放身上,没想到他居然傻乎乎地不知道反抗,任由她蹲下,气哼哼地把他一顶,又背了起来。
……原来是醒了,但没完全醒。
结果还没待鹿鸣涧开口嗔怒责骂他,章放倒自己哭了起来。也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蹭在了鹿鸣涧耳边发间,让她很是诧异地侧头看了眼。
章放把头埋在鹿鸣涧瘦弱的肩头,呼出带着浓重酒味的热气,像撒娇又像忏悔道:
“师兄,你来接我回家么?……你又瘦了。”
鹿鸣涧闭了嘴。
她认命似的把背上的男人往上拱了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他们在西边谷地的小房子。
皑皑的雪地里,惟余下一道儿宽窄不一的印子。那是先被鹿鸣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又被章放双腿拖着划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