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涧听得遍体生寒:“这种东西真的该死一万遍!有没有比畜生更脏的词,我都嫌这东西脏了畜生这词!”
“藏剑山庄曾派来好几队人入谷杀他。都被我们打发了,甚至杀了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章放垂首不看鹿鸣涧,口气漠然道,“我也帮过忙。”
“我不明白。”鹿鸣涧半晌无话,最后低沉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他交给藏剑山庄,甚至还要反过来杀他们!我不明白二师父明明也是嫌恶这种恶棍的,为什么还要帮手?是我的话,我一定——”
她戛然而止。
“你一定什么,说啊?怎么不叫了?”章放嘲讽般地笑了,不知是在笑鹿鸣涧还是自嘲,“你也一定不出来。你即便想杀这厮,可一看对面站着我,恐怕又要袖手旁观了。屁股决定手,世间谁非如此?”
鹿鸣涧低着头道:“我至少,不会帮他杀那些来找他报仇的藏剑。”
章放微微侧过脸,看向桌上昏暗的油灯,清晰地道:“那你就不要入恶人谷。”
鹿鸣涧不接话,章放叹了口气,续道:
“他入了谷,谷主接纳了他。我们就必须维护他的命。如果因他而破坏了‘规则’,以后规则就再也没有效力了,谷内大乱,恶人们轰然逸散,逃往江湖每个角落——一切努力就都白费。”
鹿鸣涧放下了调羹,双手放在膝盖上,闻言揪紧了袄裙的布料。她想问,那王谷主为什么要接收这样罪大恶极又危险的人,可她终于没有开口。
鹿鸣涧并非完全不懂这其中关窍,知道此事难为之处颇多,容不得王遗风不以非常手段行事,她只是难过。
章敛叹道:
“谷里旧时有很多像这厮一样,真正的大恶人。像你知道的谷主、肖药儿、米丽古丽、甚至陶寒亭,他们哪个不是身负血债,才来了此间?这人也是一样。差别不过是他实力及不上这几位大恶人罢了!
“但重要的一点是,他很有用。接受他,对于谷里有好处,谷主考虑到这一点,就足够容下他了。他很高兴,虽然终生被软禁在烈风集上,但毕竟不用提心吊胆了;谷主和恶人们也很高兴,有了他这样天才的锻造师。
“恶人谷能有今天的势力和规模,能让朝廷和名门正派们都忌惮,实力才是最为重要的一环,也是‘开元惨变’后,他们才真正消停了。”
好处……这真是令人难以反驳的理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章放瞧鹿鸣涧满面迷惘和难过,安慰道:
“不过,谷主到底是在求变,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后来入谷规矩变严了,不仅要投名状,如果是这些声名在外的变态,还需要付出别的不为人知的代价,也可能直接被拒绝,我也不知具体什么标准。
“总之,如今恶人谷面貌焕然一新了,你要用今朝的剑,去斩前朝的官,那让努力造就了今日盛景的‘前朝余孽’该如何自处?你瞧如今,肖药儿他们也诸多不满,明里暗里也在打自己的算盘,还嫌谷主不够忙的……”
鹿鸣涧低着头,想起了王遗风,可章放今晚讲的桩桩件件,也清晰如同烙印在她心上。
“难道欲行非常事,就免不得要将自己染黑?这真的值得么?”半晌之后,她才低落道,“二师父,我不想明白。”
章放很想抬手,却抬不起来。他只好用目光代替手掌,温柔地抚摩着鹿鸣涧头顶的黑发。
“你不必明白。”
鹿鸣涧抬起头,目光潋滟地与章放的眼睛对上。
章放的眼睛格外黑亮,他咧咧嘴:“老子巴不得你一辈子也不明白这些破事。”
又是懵懂又是感动,鹿鸣涧却听得章放嘟嘟囔囔地续道:“你只记住一点,只要拳头够大了,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立时破涕为笑:“二师父说的到底还是恶人的道理。”
“道理还分什么善恶,有用便行了!你就说回这姓海的,老子真是服了他,那般血海深仇也能这样忍辱负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洗刷过去、混了个朝廷的身份,也不知用了什么借口,还骗到了几个官差,来此给他徇私仇……”
章放哼哼两声,先是有些后怕,继而顾盼自雄道:
“可还不是都让老子宰了!可见哪怕千般筹措、万般谋划,倘若时运不济、手头不硬,也是白给!”
鹿鸣涧按住章放,无奈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莫乱动,仔细裂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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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章放好了个七八,鹿鸣涧便去了趟恶人谷,将海姓神捕伏诛的消息报给了何姨。
找到人时,何姨正与几个手下办事回来,一派大姐头的风姿,吆五喝六地让“小的们领赏”,全不似师父口中所说,曾多年在海家伏低做小的模样。
待何姨瞧见鹿鸣涧立在栈道边,笑盈盈望着她,似有话与她讲,便挥手屏退了手下们,迈开长靴,大步飒沓而来。
何姨摘了斗笠抖着雪,挑眉道:“章放家的小朋友?”
鹿鸣涧拱手道:“恭喜何姨。”她将姓海的如何带人来到、如何被章放发现、如何整队被章放歼灭云云,都对着何姨讲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常在外风吹雨淋、又颇多事情需要忧虑,何姨轮廓和五官虽然仍然美丽,皮肤状态却不太好。听着鹿鸣涧述说,何姨眼角的细纹、鼻翼嘴角两侧的木偶纹,都随着她扇动的眼帘、翕合的唇瓣,而微微颤动着。
何姨的神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哀。
最终,她摆摆手,对鹿鸣涧道:“告诉你师父,学艺不精下次就莫要多管闲事了。我苦练多年,笼络了这么一大帮小的们,日夜枕戈待旦,只想着手刃仇敌,倒叫他横插一手,还差点送了命。”
望着何姨洒然离去的高挑背影,鹿鸣涧僵在那里。
讲道理,这话我要是照实跟二师父传了,打,我肯定得挨;你也真是的,连句谢都没有,明明是想关心二师父,还说得这般难听。
很想帮老王在他屋门口挂个牌子了:恶人谷收人,嘴不硬的别来。
鹿鸣涧恨恨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