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 寻常
作者:铁獭小宝   清平长乐最新章节     
    “有劳何统领。”
    何姨在谷中有一定身份和话语权,有她亲自领人,两个守卫自然不会再拦着。
    距恶人谷最近的第一座据点,恶人们以之为屏障的凛风堡,就矗立在西昆仑高地峰顶平坦处。以凛风堡为核心,整个西昆仑高地都笼罩在恶人们的范围里,再往山脚去,便是昆仑雪原和最南边的长乐坊。
    如今这盘山而上的窄路十步一岗,比从前人密了许多,行马不便,陈、鹿二人下马偕行,牵过了缰绳,跟在何姨身后。
    何姨道:“我们在浩气盟里插的暗子,去年便秘密传回了音信,说浩气盟筹备已久,今年年内便会发动一次对凛风堡的奇袭。倘若被他们得手,昆仑高地失守,谷口纵然仗着一线天险不至沦亡,日后也不免唇亡齿寒。”
    鹿鸣涧听出不对来,右手神经质般捏住左手虎口:“……你们去年便得了消息?”
    何姨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章放去年便知道。”
    鹿鸣涧抬起头,不意被强烈炽白的高天日光晃了眼睛,连忙闭目低头。
    凛风堡高墙壁垒,比鹿鸣涧当年去过的枫湖寨据点更加巍然,在白雪黑山的背景中,玄铁所制的堡门紧闭着,更显阴森威严。
    门楼箭塔里蹲了望风的唐门和万灵,两人背弓掌弩,唐门虽脸上戴了银具看不清神色,万灵却明显神情肃然,十分戒备。
    这还只是两个能摆在明处的侦查位。
    进了大门,鹿鸣涧和陈迁时才知道,这暗地里,城墙上、门楼上、内墙里,还有隐身猫着的明教,持盾静待的苍云,靠着投石机玩蜘蛛的五毒——堡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只怕浩气真要是来了大军,也讨不得什么好去。
    “是鹿先生!先生回来了!”
    小女孩尖细的童音从堡里西南角传来,鹿鸣涧耳朵尖,立时转身看过去,见一间小房子门微微开了缝。好几个从前她教过的小孩子,脑袋叠着脑袋,正从那条门缝里往外偷看。
    何姨朝那方向呶呶嘴:“于娘子带着几个孩子在屋里。我将章放的信处理一下,差人带给谷主,就来寻你。”
    鹿鸣涧顾不得礼节,匆忙点了头便冲往那小房子。
    于氏听得小孩们的动静,已经赶紧来给鹿鸣涧开了门,一见真是她,便鼻翼翕动,用袖子掩了泪眼,赶忙把她让进了屋中。
    “小姐……”
    陈迁时本以为鹿鸣涧与于氏有些体己话要讲,就在屋外雪地站着没动。
    鹿鸣涧回头望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也没示意他跟上,于氏眼波流转间,却知情识趣地挤出了一丝笑意,招呼陈迁时道:
    “道长与小姐同来,自是上宾,若不嫌弃奴家寡居不详之身,便不必避人。屋外天寒,进来同坐如何?”
    于氏从没把那姓鲁的畜生恶霸当过正经前夫,她如今一心扑在教书上,寡妇这身份能让她免去诸多麻烦,实在是为了方便,她才常常表现出这番自弃的风貌。
    陈迁时听鹿鸣涧说过于氏此女,心下同情有之,更多是佩服,不欲冒犯。如今见她虽面相苦怜柔美,谈吐中表面犹似自轻自贱,实则落落大方心思玲珑,实比鹿鸣涧描述中更为鲜活。
    他看了眼鹿鸣涧的眼神,便知她其实也希望自己不用避着,乃对于氏拱手道:“于娘子,贫道稽首了。”
    于氏听闻陈迁时竟然知道自己是谁,心里更是高兴。
    不仅是因为被她视作半师半主的“小姐”,心里把她真的当了关系很好的亲密朋友,更是从浓重的悲哀中,由衷地生出几分替鹿鸣涧高兴来。
    她知道,小姐如今已经失去了章大侠这个心灵相依的靠山,正落在没了归处的可怜境地——小姐跟这道长都能聊起闺友,想必已是亲密已极。
    给两人斟了房里仅有的粗茶,于氏双手规矩地叠放在膝上,惋声道:“小姐……你不该回来的。”
    她从以前弟弟带着鹿鸣涧来家里帮助了他们,便一直执意叫她“小姐”,就算鹿鸣涧说了不要他们姐弟俩为奴为婢,她也执意如此叫着。
    开始时,鹿鸣涧还说了两次,可见于氏铁了心认死理,只说你非得如此叫也行,但我要你知道,我就当你是尊我的一声敬称,比“先生”亲密些而已,却绝没有视你做下人的意思。
    于氏也道,“小姐”,我就是发自内心敬你谢你,也没有非要低你一等的意味在。鹿鸣涧这才高兴了,便随了她去。
    这一辈子,除了那些小二、贩夫之随口招呼,也就于氏姐弟长久地如此叫过她。
    从前还花了好阵子鹿鸣涧才习惯,觉得这称谓实在别扭,如今听于氏再如此唤,便陡然想起从前那段,和她在宅子里开讲堂的安闲岁月。
    极为偶尔的一次,章放来于宅门口接鹿鸣涧下学,说要带她去一家新来长乐坊落户开张的北人厨子尝鲜,听得于氏叫她“小姐”,章放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笑得极其阴阳怪气,转过了街角才揶揄她道:“她叫你小姐?那小于寡妇怎么见了我不唤声老爷?”
    “小姐”二字被章放说得十分嘲讽,鹿鸣涧那时候当场被他臊得面皮红了,狠狠啐了章放一口,方骂骂咧咧道:“人家于姐姐那是有礼貌,你少在这恶心人了!”
    斗嘴归斗嘴,可鹿鸣涧心里清楚,章放是专门待得走远了才开口故意逗她的,根本没可能让于氏听见。这老头傲娇了一辈子,却实在也是个不错的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一瞬的工夫,深埋在记忆奥处的昨日种种,便走马灯般清晰地在鹿鸣涧脑中跑过了,连章放当时那单边扯起的薄唇,都如在眼前。而今日之前,她从未刻意回忆过这一幕。
    于氏不知鹿鸣涧因为自己的一口随意称呼沉湎在了往事中,担忧道:“章大侠既然是故意送你出去,自有他的道理。我都能看出来,现在还很不安全。”
    “连于姐姐你都看出,他是故意赶我走……?”
    鹿鸣涧口中发苦。一直自以为聪明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后知后觉,蠢钝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