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放救之不及,抢到章敛面前时,只来得及扶住摇摇晃晃的他。
章敛脸色苍白,汗水岑岑,但声音仍保持着冷静:“师祖,我身负岐黄之术,离了武功尚能生活,阿放却不能。”
章放颤声哀切唤道:“师兄……!”
师祖抬头,眼神分别扫过了两位坐着的徒弟和两位站着的徒孙,是警告,也是疲惫。
“这里没有外人了,没人会再把真相传扬出去。我一会儿会去禀告谷主,把你们的事说成酒后冲突下的失手。你们俩走,走得越远越好,去恶人谷或者躲起来,再别被人抓住。”
章敛眼中泛起薄泪,振衣跪下,给师祖磕了三个头。章放仍旧站着,盯着章敛,眼中满溢哀怒与不忿。
师祖未以为忤,而老态的声音掩不住他威严的气势:“章放,我问你,保住你师父和师兄的名声,能做到吗。”
章放一手从后环住章敛,一手托扶着他,将他搀起。感觉章敛因自废武功而疼痛虚弱,不自觉地将重量大半都靠在了自己身上,章放侧过头,看见章敛克制着喘息的嘴唇抿着,浓密乌黑的睫羽轻轻颤栗,说不出的脆弱,又说不出的坚强。
他模糊了眼前,紧紧咬着牙,从喉间狠狠挤出一个字:
“能。”
师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
“走吧。照顾好章敛,莫辜负了他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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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放想说,我当然会,尽我所能。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可他那时候没想过,要是师兄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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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章敛夜兼程,不敢有一丝放松,躲着万花谷派出的追杀者,一路西出昆仑,终于进了恶人谷。后来得知,师祖的授意下,同门们追了大半途便回去了,没有彻底地故意要为难于我们。”
章放的口吻没有嘲讽,亦没有感激。
“路上章敛还责怪我,说我杀性太重,那两个万花值夜守卫里,分明有一个什么也没说,也没得罪我们,我却把他也顺手杀了。”
鹿鸣涧将这些隐秘往事听得神往,托着腮帮子道:“你怎么说?”
章放翻了个白眼:“废话,让他跑走了乱说么?自然是杀了。”
“的确是你们。不像编的。”鹿鸣涧锐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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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谷地如其名,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天然的穷山恶水也就罢了,人情更是只有冷,鲜有暖。章放功夫过人,打起来又疯得不要命,吓得那些爱欺负新人的恶人们不敢来找他们师兄弟二人麻烦了,这才算终于落下了根脚。
恶人谷里有处火山,但他们住的地方离那很远,离昆仑山的山腰比较近,水质不好就算了,还特别冷,章放心疼章敛,不想让他沾这么凉的水,还学会了洗衣做饭。多数时候章敛都让他不用这么紧张,但对他的洗衣做饭却夸赞有加,吃得很欢。
久而久之,章敛发现有不少恶人谷的兄弟,虽则表面粗鄙凶恶,其实人品性子皆还是不错的——也或许是得益于大夫的身份,他去了哪里,都是好战者们喜欢和尊敬的人。于是逐渐,章敛和恶人谷的好多人相处甚欢起来。
章放不喜欢这些人,更不喜欢他们围着章敛麻烦他。
章敛自废武功时本就受了伤,又手法太过粗暴,从而坏了根本,一路颠沛又未得将养,再也没有了康复的可能,余生都要在病根儿的陪伴下。
章放因此很是难过与自责,章敛倒很是豁达,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的,咱们俩能活着离开,安全到达恶人谷,还被谷主顺利收容,已经是极为幸运了。
章敛都这么说了,章放也只好像条落水狗似的,垂首点头,不再多言。可他还是掩饰不住那张臭脸。因为章敛明明自己身体都差得不行了,却还经常不辞辛苦,为这些不熟的、讨厌的、恶人谷的屌人看病疗伤。
……可把章放气得不轻。
但他也清楚,章敛看起来温和,实际上脾气和他一样,都是倔驴。他是管不了章敛的。
所以他只能做好自己的事,从此像只恶犬,只围着章敛,帮他打走扰人的麻烦,还笨拙地学着一些他以前不会的的事。比如监督章敛吃药,再比如帮他按摩活络。
一开始时,章敛还很稀罕,他这个师弟变了,竟然会照顾人了。但很快,他就接受了章放的好意和他的转变。
章敛觉得,这是气人的小屁孩儿终于长大了。他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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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放本就有酗酒的坏毛病。
原先在万花谷里,他的酒友不少,互相吹捧一声“花间狂士”,还称得上其乐融融;现在到得恶人谷这边,性情古怪的人多,拉帮结派的人也多,但越发倨傲孤僻的章放,却哪里能和这两种人玩到一起去,只是自己常常一个人喝闷酒罢了。
喝到烂醉深处,总觉得回到了年少时,他还在万花谷里,师父亲切,师兄温柔,他过着练功喝酒、画画练字的生活,无忧无虑,完全忘却了噩梦般的那天,还有寒冷落魄的当下。
开始时,章敛还时时来酒铺,接章放回家去,可后来他不知是累了,也或许是嫌章放烦了,便鼓捣出了第一个阿甘,让阿甘去驼他回来。同时只带着差不多足量的酒钱,以防路上让别人劫去。
直到某一日,从酩酊的醉态中,章放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居然在和章敛说自己坏话。
“你那个师弟天天没点正事,战功也不赚,任务也不接,喝酒的钱都是你辛苦挣来的,也太没用了些。”
章放一个酒壶摔过去,将那嚼舌根的汉子砸得头破血流,差点当场死了。汉子的同伴们齐刷刷拔刀,却被章敛拦住了,打发了银钱,还给那人包扎和敷药。
章放还想发飙,却被章敛冷冽的目光架住了。
没来由的,章敛目光中的不喜非常浅淡,但章放觉得十分刺痛。他觉得不对,他才应该是章敛最亲近的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同谋和共犯。
他为什么与别人皆能言笑晏晏,还能对这些不相干的阿猫阿狗温柔以待,却用这样冰冷警告的目光看着我?
章敛,这不对。章放很理所当然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