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楼离开后,安珞便继续透过雅间的窗子,望向外面的街景。
人群正中刚刚还只是略有争执的两方,如今已经快要吵起来。
得益于那正中之人为争吵而加大的音量,和周围旁观行人停下的车马之声,安珞这回倒是听清了争吵的内容。
“你们这两个莫金贱民!我们掌柜的说了不许你们在此,那就是不许!还赖在此处做什么?快滚、快滚!莫要脏了我天香楼前的地!”
身着天香楼服装的小二冲着对面两人猛挥着手,像是在驱赶苍蝇。
而小二对面那两名莫金人,正是安珞熟悉的撒格和撒托。
听到小二如此在羞辱之语,撒格已经涨红了脸,怒目而视。
撒托倒是比他稍显沉稳,却也只是面上平静,安珞注意到他眼中依稀也闪过一丝压抑的愤怒。
撒托拦住了想要开口的撒格,依旧与那小二讲着道理:“这位小哥,我们只是来此找人,本是想找到人就离开,但你不许我们入内,那我们便想劳烦小哥你去通报一声,可你依旧不肯,我们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在门口等候……”
“你不用与我说这些!”
小二粗暴地又一挥手,打断了撒托的话。
“也不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京城第一酒楼天香楼,里面多少大人贵客,岂能允许你们两个莫金贱民随便出入!?还说找人?能在我天香楼吃得起饭的都是贵人,可没人会结识你们这种贱民,我看啊,你们分明就是想混进里面,偷财盗物的!”
“你说谁是贼!?”撒格再忍不住了,怒而出声,险些要上前动手,“信不信我揍你!”
那小二听了撒格这话,却更是来劲,又上前两步:“揍我?哎呦喂,大家快来看看,贱民要打人了啊这是!你门这两个贱民搞清楚一点,这是天佑,可不是在你们野蛮的大漠,我可是天佑的良民,你们但凡敢碰我一下,就等着坐穿牢底吧你!”
小二此言也是事实,按照天佑律法,莫金人若敢伤害良民,不管因何原因,都是莫金人首罪。
撒托脸色更沉,忙伸手拦住撒格,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声。
撒格本是怒火中烧,听了撒托之言却也稍稍冷静,纵然心中愤然,也只能咬着牙握紧拳头,克制自己不要冲上去。
撒托这一声太小,如此距离安珞也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然而见到撒格果然没敢动他,那小二却是气焰更加嚣张,更是继续出言讽刺。
“怎么?这就不敢动手了?我看你根本就是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我可提醒你,盗窃贵人财物,可比打伤我这么个普通良民罪责更高,别到时得了钱却丢了命!若还想要你们这两颗贱首,就快快滚蛋!别逼我报官来捉你们!”
小二这话,几乎是已经完全将兄弟二人当做贼人来骂,任谁也受不了这般侮辱。
更别说撒托、撒格二人,身为莫金人,本就是不知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才一路从大漠来到了天佑京城。
可不管再苦再难,哪怕整整饿了三天、都讨不到一口吃食之时,他们也从未起过偷窃的念头。
就算他们被世人称为贱民,却也不愿自甘堕落。
正因如此,被小二如此污蔑,就更激起了撒格的怒火。
撒格气得满面通红,撒托还来不及阻拦,他便从怀中直掏出一个荷包,一把扯开、反手倒下。
荷包中的银锭、银锞子、碎银和一些铜钱,统共十几两的银钱,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周围的百姓见状发出一声惊呼,有些银钱滚到了人群中,还引发了一阵骚动。
“不就是银钱?看不起谁!?你天香楼的酒菜再贵,十几两难道还不够我们吃一顿饭吗!够不够?够不够!”撒格怒道。
啧。
安珞在楼上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撒格也跟着卫光学了好一阵了,怎么半点沉稳都没学到,还是这般冲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本以为经过盗骊一事,撒格总该有些了解了。
十几两银子对普通百姓也不算小数目,自古财帛动人心,两个莫金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曝其财,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罢了。
她无奈离开了窗边。
街上,那小二看到这一地的银钱,顿时眼热,眼中精光一闪,计上心来,突然大声惊呼了一声,在身上一通摸索。
“这!这不是我的荷包吗!何时到了你手中!?”
撒格闻言一愣,忙开口反驳:“你看看清楚!这分明是我的荷包!怎么就成了你的了?你怎的满口胡说!?”
撒托也是一怔,可对这人间世情,他到底比撒格了解许多,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面色微变。
小二却已经上前一步,狠拉住撒格的手:“你这贼贱民!偷了我的荷包还敢这般张扬!你一个莫金贱民,哪里挣得来这么多银钱?这些明明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月钱!是我省吃俭用攒下给老娘买药的!掌柜的可以作证!你这贼偷!”
呵,一个贱民罢了,竟然也敢在他面前这般嚣张,他就是这般明目张胆地侵占这两个贱民的银钱又如何?
就看这周围百姓,难道会有人信莫金人?即便是官差来了,有他那做掌柜的姑父作证,也没人会相信两个贱民!
果然,周围人听小二这样讲,也觉得小二的话在理。
两个莫金人,若是做工也只能做最下等的活计,不偷不抢,哪里能攒的下这十几两的银钱?
再加上小二又说什么是给老娘买药的钱,众人本就对莫金人有偏见,更是对小二的话又信了几分。
眼见周围人已经开始对他们二人议论起来,话里话外分明是信了那小二的诬陷,撒托忙拦住还欲开口的撒格,扬声说道。
“这是我们贩马得来的银钱!这荷包也是买马之人付钱时一并给了我们的!此时当时就在东街闹市,当时在场许多人都可作证!”
即便撒托已经将这银钱的来路说得很清楚,小二却也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再次反驳。
“你放屁!这荷包明明是我老娘绣给我的!我老娘卧病在床,还等着我买药回去救命呢!上哪买你的马?你说有许多人可以作证?那你倒是说啊!谁会为你们作证!”
他每天在那些贵人面前卑躬卖笑,一个月算上月钱也不过能挣个七八两银子,这还是他那掌柜姑父对他格外照顾。
就这七八两,也不过只够他去喝两趟花酒就花销干净了,两个莫金人,从哪就搞得来十几两银子?想来也定是偷得别人!
他把这钱搞到手,就又能去快绿阁,摸上两次春花那小妖精的小腰了,也算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了。
而就算这莫金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是卖了那劳什子的马,那又能如何?
就像他说的,谁又会为两个莫金人作证!?
撒托闻言面色也实在难看。
虽说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可实际上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
在他们四处流浪的这些年里,只因为他们莫金人的身份,不知有多少所谓“良民”,很可能只因为一时兴起,都要来踩上他们一脚。
甚至像小二这般,还要处心积虑污蔑他们偷窃的都是少数,就连毫无理由的明抢,他们都遇到过不少。
……也是最近的生活太安逸了些,让他这弟弟连这些良民真正是何模样都给忘了,还真以为莫金人能靠道理与这些“良民”辩驳。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凭他们已经很难解决此事。
他们来此处,本是要寻卫光的,可如今闹成这样,卫光也未出现,怕是并不在天香楼。
如此那就只能再寻他人……
去找小姐?不,他刚刚还劝撒格不要给小姐惹事。
这两日也不知从何处冒出了有关小姐的传言,昨日有太清观之事在尚且还少些,今日却从一大早开始,突然之间满京城都知道了那传言,到处都有人议论,就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
他们来此处找卫光,就是担心有人要对小姐不利,想请卫光尽快将此事提醒小姐。
毕竟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城中不知有多少百姓关注着安远侯府,他们不敢上门去找,就是怕被他们的身份会给小姐带来麻烦。
却不想,如今还是落入了这般境地。
不,不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会愿意为他们作证之人……对了!庆余大夫!
撒托这边才刚想到人选,那边小二见他久久不语,却以为他这是答不出来,不由嗤笑一声,更讥讽道。
“说啊!刚才不是编的头头是道,怎么说到证人就哑巴了?我倒想听听,谁能为你们做这个证!”
“你看我来做这个证如何?”
清冷的女声于小二身后响起,围观之人听到此声,纷纷向后望来,就见一身着男装、头戴帷帽的女子,正从天香楼内,缓步而出。
众人不自觉便向两边为她分出了一条路,
“你是……”小二看到女子,微微一愣,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待看清那女子虽是身着男装,但衣料也具是金贵的料子,又眼见是他们天香楼的客人,小二顿时不敢再造次,忙收了面上刻薄,卑躬屈膝地挂上笑容。
“呃、小的眼拙,姑娘您是……”他小心问道。
安珞垂眸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只当他不存在一般,走进正中之后,反身站到了撒格和撒托面前。
“小……唔。”
撒格见到安珞,下意识便想要开口,却被身旁的撒托猛拉了一下。
他当即想起了之前,撒托阻止他去侯府门前寻安珞时说的话,忙闭上了嘴巴。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有人认出了安珞。
“这是安远侯府的大小姐啊!这穿着、这身形!就是安大小姐没错!我在灯会那晚见过!”
“安大小姐!?射柳争魁、救驾太子、落水被齐王所救的安大小姐吗!?”
已有人飞快地想起了近来所有、有关安珞的事,稍有些未曾听过的,也忙向周围人打听了个清楚。
很快,在场众人对安珞的身份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安珞听闻周围百姓之言,却是心中一动。
她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被四妹妹意外搅了局,闵景耀未曾看到那字条,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她落水被闵景耀相救的传言流出。
可如今看来,闵景耀还真是没让她失望,也不枉费她特意给他下这一套了。
“安大小姐?”
小二此时也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弄清了安珞的身份,想起他今日听到的那传言,再看安珞时,虽表面仍不敢表现得太直接,可眼神之中还是露出了几分若有似无的亵慢之意。
“哦,原来是安大小姐啊……”
侯府嫡女又怎样?她掉进河里被齐王看了、摸了身子那事,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一个毁了容貌、又失了闺誉的女子,以后还不是个嫁不出去的货?不过这般身条……倒也不算太亏着那齐王了。
“你这——”
撒格对小二那样子看得鬼火直冒,刚要怒而出声,便见安珞回头,轻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目光虽是有这一层帷帽遮挡,其中威严却还是让撒格瞬间打了个哆嗦,顿时如鹌鹑一般抖了两下,老实下来,不敢再吱声。
“是我,怎么?”安珞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冷冷又道,“要我挖了你的狗眼,帮你认认吗?”
她说这后半句时,用了一点使力的法门,又控制了音量,也就只让身边撒格、撒托、再加上那小二三人,听到了这一声。
小二被安珞这像是恶鬼耳语一般的话,直吓得一惊,这才想起对面虽是个女人,可也是个以一杀十、杀人如麻的主,万一真是对他起了杀意,以那安远侯府的权势……他还焉有命在吗!?
他顿时极快地后退了两步,却因腿软差点摔倒,可再看周围众人,却发现根本无人对安珞的话有所反应——就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