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到了约定的时间、安珞从漱玉斋悄然翻出与安平岳会合时,陈氏已经独自一人在璇玑轩的院子正中坐了许久,一直从戌末坐到了子正。
早些时候,刚将其他人都赶出璇玑轩、从内部锁住了院门时,陈氏还四处走动了一番,又将布置好的法阵来回检查了几遍,确保没有什么疏漏。
后来等实在没有再能检查的了,她便搬了椅子,坐在了院子正中。
往日喧嚣热闹、从不离人的院子,如今就只剩下陈氏自己,自是免不了让人觉得冷清空荡。
原本熟悉的一花一木,在寂静无声的环境中,也让人止不住地越来越觉得陌生可怖。
陈氏初时还只是觉得安静,可渐渐却反觉着这不常见的安静、竟格外的吵闹。
正因为没了四处的人声,才使得平时听不到、或者说注意不到的那些声音变得清晰而明显。
哪怕只是吹过的风声、甚至草木窸窣的摇晃,都会让陈氏猛然吓得一惊,瞬间望向声源的方向。
尽管距离前两日怨鬼出现的时间还有很久,陈氏也正是满身满心的困顿疲乏。
可她正被四周各种声音弄得草木皆兵、身边又无下人陪伴,也就根本连回到屋中小憩都不敢,只等绷紧神经、打起精神,坐在院子正中央,警惕着徐慧沁的怨鬼会突然造访。
于是深夜之中,一个女人就这样紧张地坐在院子正中,略显疯癫地不断转身望向周边各处的方向。
这副景象若是落在旁的不知情之人眼中,怕是真会以为陈氏这是疯了。
但落在安珞和安平岳眼中,却是让他们一个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计划已然生效,另一个则清楚地看出了陈氏隐藏在惊惶之下的心虚。
安珞追查出的那些线索和她做出的所有推断都有理有据,安平岳也并不觉得女儿会捏造事实或证据来欺骗自己。
再加上此刻陈氏的状态,更是证明女儿所言非虚,陈氏的确是害死慧沁的帮凶,只是他们还需要让陈氏自己开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才能让所有的未曾验证的猜测、都确认分明。
不过对于如何让陈氏开口这件事,倒是并不需要安平岳来参与,安珞早已谋划好了一切,而此刻便是她开始计划之时。
在安珞无声的示意下,安平岳悄无声息地翻入了璇玑轩的外墙,在一处厢房后隐藏好身形,借着房体的遮掩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眼见她爹找好了位置,如今也已经过了子正之时,安珞微微阖眼,回想着娘亲曾经的音容,很快便在几息间便调整好了自己面上的神情。
第一日时,她虽已与陈氏打过照面,但那毕竟也只是一个惊惧之下的瞬息,不像一会儿要长久地直面陈氏的审视,她必须确保自己的伪装不会被陈氏察觉到什么问题。
待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之后,安珞又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新准备好的几处机关。
待到一切就绪后,她这才最后从怀中掏出了自己为陈氏特制的迷药,借着微凉夜风的吹拂、将其送入院中飞散,侵染进陈氏的呼吸。
不过十几息的时间,陈氏原本分外警惕紧张的神情、便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她不再如惊弓之鸟般,往复巡视着周围一切、怀疑任何一点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袭来的困意、不知不觉间变得恍惚的意识,以及椅背上渐渐放松、失去抵抗的身体。
在迷药的作用下,她很快便再次进入到了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对周遭现实的感知正在变得迟钝、直至丧失,整个过程悄然而缓慢。
算起来,这已经是陈氏连续三日、吸入安珞为她特制的这种迷药了。
在安珞有意的设计下,这一方迷药的药效并不会如普通迷药般很快散去,而是只要没有得到解药来治疗,便会持续在中药之人的体内不断累积,直到……
安珞又摸出另一包更少的药粉,仔细地将它散在了自己的双侧衣袖上,确保药粉会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动作而散发。
——直到被对应的药引催化!
做完这一切,安珞再次默默观察了一下陈氏的状态。
她准备的这一会儿的功夫,迷药的药效依旧在持续产生效果,陈氏在椅子上睡得并不安稳。
此时陈氏蹙着眉,身体时不时就会抽搐扭动一下,冷汗从额头渗出但很快就会被夜风带走,睡梦中的神情尽是恐惧和不安。
见迷药的药效已经发作得差不多了,安珞便一闪身、无声地落入了璇玑轩的院内。
她故技重施,指尖飞掷打灭了整院的灯烛,只是这次她没有再用水滴、而是直接用的石子,毕竟过了今夜、陈氏也不会再有机会去查验第二遍了。
安珞默默向陈氏走近,最终挑选在与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处站定,再次开口低唱起了、那让陈氏无比熟悉和恐慌的曲调。
“月牙弯,月牙长……”
歌声响起的时候,不光是睡梦中的陈氏面上闪过一丝挣扎,就连躲藏在暗处的安平岳,也不由得跟着一怔。
其实当年,也就徐慧沁去世前常唱这首歌的那两年,安平岳都是常年在外征战,在府中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这使得他实际上、并没有听到过多少次徐慧沁的哼唱。
不过这首童谣在边城几乎到处都有人在传唱,安平岳对童谣本身并不陌生,而更让他熟悉的,是此时唱着这首童谣的那个声音——
那个刻入他骨血的声音,他此生都不会忘。
看着那张他熟悉的面容、用他熟悉的声音唱着边城的童谣,即便知道那是女儿假扮的慧沁,安平岳却仍是止不住有一瞬的恍惚。
似乎他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个悠长的梦中,而梦中是终于愿意原谅他的慧沁,却依旧只肯让他远远地看上一眼,依旧不肯走到他身旁。
其实他很久都没梦到过慧沁了。
更准确来说,自慧沁去世之后,哪怕是在梦中,他也一次都没能再见过她。
这些年中,安平岳其实也偷偷尝试过各种办法,无论是求医问药还是求神问卜,他的梦境中都只有边城空荡荡的将军府。
即便他在梦中拼命奔跑,回到慧沁的院子,那里依旧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更没有她。
慧沁一定是生他的气了,他想。
一定因为他那时一直待在军营和战场,没有更多的时间能好好地陪她,所以她走后也决然地藏起了自己,连一次都不愿进入他的梦中来看他。
他只能每一天都在自己心中回想爱人的相貌和声音,一遍遍回想他与慧沁的那些过往。
他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印象也会变得模糊,害怕有一天慧沁会在他记忆中也会丢失不见了……
原谅我吧、来见见我吧,慧沁……他好想她。
幽幽歌声在夜色中飘荡,陈氏渐渐意识到什么,紧闭的双眼下两颗眼珠不安地滚动,陷在椅背中的身体也开始越来越剧烈地挣扎。
安珞好整以暇地望着椅子上陈氏,微微下垂的狐眸如无波的古井,无声地酝酿着风暴。
她一字一句地用她娘亲的声音、唱着娘亲的歌,仿佛这一刻真有一道飘荡多年的灵魂,在不知不觉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那歌谣并不长,很快便已接近了尾声。
陈氏此时几乎已经像是在抽搐了,如同一只离了水的鱼,挣得那椅子都在不断与地面发出撞响。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安珞也终于在此时动了,
她踩着最后几句歌谣的尾声,缓步向着陈氏走近,在拖地的裙边遮掩下,安珞又有意控制了迈步的幅度,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不像在走、反而更像是在飘。
在歌谣最后一句被唱响的同时,安珞缓缓抬起手,伸向了陈氏的颈间……
“——啊!!!”
随着安珞的动作,洒在她袖间的药粉也在同时飞散向陈氏面前,迅速被她吸入鼻间。
在心中恐惧的暗示、与引发幻觉的药引双重作用下,陈氏睁眼的瞬间,只觉看到了一张张牙舞爪的鬼脸凶猛地扑了过来,尖利的鬼爪马上就要将她的喉咙扭断!
陈氏心胆俱裂地发出一声尖叫,全力挣扎着向后仰去。
在重力的作用下,早便摇摇欲坠的椅子终于失去了平衡、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狠狠砸向了地面。
因着椅子倒下,陈氏也跟着摔了个倒仰。
她平日里一向是养尊处优,油皮都不会磕破半点,又哪里经得住这般重摔?顿时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但即便陈氏此时浑身上下都像散架了一般,她也根本没心思呼痛,连忙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同时反手扯下了藏在椅子下方的一根枝条挡在了身前。
其实早在陈氏顺着椅子摔下去时,安珞就看到了藏在椅子下的那根桃枝,那正是莫阳给陈氏的、能用以阻挡鬼怪的利器之一。
她刚来时还奇怪,陈氏怎么会没将这桃枝拿在手上,却不想竟是藏在了这儿,倒还真是聪明的多此一举、徒劳无功啊。
但为了自己的计划,安珞还是像陈氏预想地那般站住了脚、没有再继续靠近,望向陈氏的目光中也佯装出了几分警惕,似是真为陈氏手中桃枝所慑一样。
而有了桃枝在手,又见那女鬼果然停下了脚步,陈氏心中顿时也安定了几分、有了些底气,这才敢鼓起勇气打量向对方。
此时的安珞正借着衣裙的遮掩屈着膝、以调整自己的身形也更接近自己的娘亲。
她微微垂着头,一双眼从下而上地望向陈氏,院内的灯火已经尽数被熄灭,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更显得她一双眼诡异非常。
虽然此时的“徐慧沁”不像自己刚睁眼那一瞬看到那般狰狞可怖,但在体内药力的作用下,陈氏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着昏。
面前“徐慧沁”的脸上正散发着死人特有的青白、正在渐渐扭曲模糊,那两颗望向自己的眼珠似乎正在诡异地抽动翻转,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正向着自己飘来……
陈氏顿时又是一声尖叫,胡乱挥动着手上的桃枝想要阻挡,可紧接着随着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眼前一花,这才发现那女鬼似乎根本没有再向她靠近,刚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幻觉。
“……我不怕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怕你,徐慧沁!我不怕你!”
陈氏向着“徐慧沁”吼道。
“当年你就斗不过我……当年你就没斗过我!什么高门闺女、正房大妇……还不是成了冢中枯骨!你死也就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想做什么!要我的命吗!?来啊……来啊!我不怕你!来啊!!!”
接连三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折磨,早已让陈氏临近了崩溃的边缘,此时在迷药发挥出的完整效力加持下,长久积攒下来的恐惧于极点化为了愤憎、都在直面“怨鬼”的瞬间爆发。
安珞看着状若癫狂的陈氏,面上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做得一切,无论是装鬼、还是特制的迷药,本身就是为了让陈氏发狂。
陈氏越是癫狂,就会越丧失冷静,越是丧失冷静,就越容易受她引导,说出那些藏在心底的话。
“你们欺负我的女儿……”
徐慧沁的声音幽幽响起,诉说着自己回来的原因、亦是控诉陈氏的罪状。
“你们欺负我的女儿,你们想害她!”
安珞又重复了一遍,同时缓缓向前一步,“飘”向了陈氏所在的方向。
“不准你们碰我的女儿!不准你们动她!!!”
她的声音突然由平缓转为尖利,猛然加快了“飘”动的速度,扑向了陈氏的方向。
虽然口中一声声说着不怕,但看着“徐慧沁”毫无预兆地突然向自己扑来,陈氏还是忍不住又一声尖叫,转身就慌忙地向后逃去。
转身后的陈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然她此时头脑似乎是受那怨鬼的影响、有些眩晕和昏胀,但对徐慧沁的怨憎和愤怒,还是让她清楚地回想起了那个自己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好的计划——
——杀死怨鬼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