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这奇异的双眼,江河可以无视夜色,轻易地根据眼前各色灵气的浓郁程度,在心底描摹出整个蛮营的大致轮廓。
譬如营房较为偏僻的一处区域,尽是被一片灰黑所占据,又在一片灰黑之中,突兀的显现出诸多个体,那应当便是蛮国巫人所占据的营房。
只不过奇怪的是,江河并未从中察觉到有什么修为高深的个体,蛮营之中修为最高的,似乎是两个濒临地境的人九境修士。
“蛮国的国师不在这里?”
江河胡乱猜测着,心中也在暗暗庆幸。
无论原因为何,这对于自己而言,都是一个利好消息。
在见识了薛正阳的漫天野火之后,江河不可能再有自信,觉得凭借自己这半吊子的人九境修为,便足以从那地境国师的手中逃脱。
不过也不能完全放松。
虽然两个人九境的修士,或许都是如清晨那个蛮子一般,在肉身里种下了蛊虫,才获得了非凡的力量。
但那毕竟是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哪怕是胡乱挥着王八拳,也足够让自己喝上一壶。
他不断平稳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气息收敛无声。
随后,再借着夜色摸黑前行。
因为不清楚蛮人抓走战俘的目的是什么,故而江河也无法确定战俘是被安置在了蛮营的某处,还是已经迁至国内。
便只能先在蛮营中绕上一圈,摸清整个蛮营的地貌。
一路上屏息凝神,只凭着凡人的目力,无法察觉到敛息的江河。
江河便在蛮军之中周转着,他似是走到了一处用作休憩的营房之外,那营房里时不时传出诸多哀叹笑骂,时不时中又有荤段子伴随,想来是轮休的蛮人闲暇无事,座谈聊天的地方。
只不过他听到的,大多是心神俱疲的蛮人相互抱怨。
他们皆在讨论着那自剑门关中蔓延开来的火势——
据说他们当时已经背好了行囊,向着剑门关的方向徒步数里。原本以为派遣过去的急先锋,已然能将剑门关先行占据,等候他们赶来。
却不曾想突然漫来的火势无情摧毁了他们的计划,将那数百轻骑付之一炬。
就待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慌忙逃离的时候,那夹杂烈火的龙卷已然席卷而至。
原本他们这些步行的军卒,一个都逃不掉。
唯有那些纵马的蛮军,尚还能借着时间差向着身后奔离。
也幸好是国师出手,才抵挡住了那滔天的火势,为他们争取了撤退的时间。
只不过饶是国师也无法斥退汹涌的焰浪,他们不得不返回到数里开外,重新安营扎寨,方有喘息之机。
再度安营过后,便听闻国师为救下蛮军,消耗过甚,暂且将指挥权下放到三蛮师的手中。自己则回到蛮国蛊池之中休养生息,只待火势停歇后再度归来,与鲤国决一死战。
“妈的,本来都以为这场仗要打完了。头头不是说了,等咱拿下那隘口,就等同于扎进了他们的脊梁,就算他们如何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负隅顽抗吗?谁知道还能有这么多变数!”
“咱头啥时候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的?”
“跟国师学的呗,国师说啥他复述啥,牛哄哄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他说出来的呢!”
“嘘——你敢这么说头头?等着被逮着了,上战场的时候把你排在最前面,等死吧你就!”
“排,让他排!就鲤国那群愿意给人当球踢的孬种,老子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老子正等着上阵杀敌,好在以后被国师看中,加封巫人!缺地就是个机会!”
“当球踢?啥意思?”
“你不知道啊?就昨个的时候,秃鹫营那边不是抓回来几个俘虏,扔畜栏了么。里面就有个人,被抓回来以后搁那求爷爷告奶奶的,让那几个兄弟别杀他。”
糟栏?
江河在外旁听之余,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听这蛮人闲聊的内容,果真是有鲤军的俘虏被抓走带了过来。
他连忙附耳细听,想听听能不能得出畜栏在军营何处,却听营房中的蛮人笑得更欢了:
“当时他们见那小子胆小,就跟他讲,把他们哥几个哄开心了,不但让他好好活着,还让他吃咱们剩下的剩饭。
那小子一听可是高兴坏了,直接就缩在地上,来回滚在他们几个的脚边给他们当球踢。
这小子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活命呢。但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哪儿是秃鹫营的几个能定的?国师对他们早有安排,就算是哭爷爷告奶奶,该死也还是得死!”
“我说,你可别把个例当回事。那窝囊蛋胆小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你是新兵蛋子,压根不清楚往年什么情况。那帮鲤国人要真是好惹,早就被咱们拿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
“你啥意思?”
“你别看那些鲤国人,一个个瘦地跟个猴子似地,但真要上了战场,就你这身板,被拿下,估计也就一个回合的功夫。”
“少他妈瞧不起老子,老子一个打十个!”
“本事不大,气性不小。你可知道,那鲤国人的祖上可是喝过龙血,吃过龙肉的!
他们也就看起来一副病秧子的模样,但要是用起劲儿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然你以为国师没来以前,他们凭什么能跟咱们僵持这么久,打地咱节节败退?”
“吃龙肉?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儿啊,你就搁这瞎吹,忽悠我呗。”
“我哪是瞎吹?我不说打过多少仗了,至少也比你小子多当过几年兵。我可是亲眼见识过那鲤国人的厉害!
就前两年,你小子还没参军,那些蛊虫还没被国师投入战场的时候,我就跟着头头一块儿绕路,准备绕到后头伏击他们驰援的兵队。
我们在那埋伏了一天一夜,可算是等到领兵支援的鲤国人,他们落进了我们的埋伏里,我们便一拥而上,准备将他们彻底截杀。
他们跟我们人数差不多,又中了预设的埋伏,按常理来说,这场仗就不可能输。结果打着打着,我们发现压根就打不过他们!”
“埋伏了都打不过?”
“可不是,尤其是那鲤国领头的人,穿着个红衣,手上的银枪跟他娘活过来了似的,一戳一个准。我们见了只能先去围杀她,乱战之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领兵的竟然是个女人!”
营房之外仍在旁听的江河骤然一愣。
红衣、银枪,女子……
江河觉得自己很难再联想到别人。
也没想到,对方总是能在自己不经意间,就以莫名的方式让自己想起。
只不过如今身在敌营,来往间皆是蛮军,江河不宜大动干戈,冲进去逼问两人‘糟栏’是何处地方。
不过除了那片灰黑区域,这蛮营几乎被自己走了个遍,却并未瞧见有什么关押俘虏的糟栏。
估计也唯有去那巫人所在灰黑区域一探究竟了。
江河想着,便打算先行离开,去那仅剩的巫人营地摸索一番。
但他还未曾挪步,却听那隔壁的营房里,又响起了一声戏谑的淫笑:
“女人?鲤国有这么缺人么?不让女人不躺在家里生崽子也就算了,还让她们充军带兵打起仗来了?”
“你可别瞧不起那娘们,我们七八个人,连带着头头一块儿围杀他,愣是占不到半点儿便宜。
也就是靠着人多,头头才能占到点优势,眼看着一刀就要把她脑袋剁下来,结果人愣是莫名扭过去了,甚至还反过来一枪戳伤了头头的腰子!”
“腰子?怪不得营里那帮娘们说咱头儿不行呢,原来是这个原因……这女的真有那么厉害?”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就去问头儿,头儿自那以后可是气的每天每晚睡不着,发誓等有朝一日赢了战争,就把那娘们拿下,折磨个千百来回,好生玩坏了,再给她扔进营里当妓!”
悄然站在营房之外的江河,心头只在须臾之间,便轰然炸起无名之火。
那敛息之术差点就因为他心境的不稳自行破开,他连忙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只在阴影下不住的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他承认,自己在这一刻之间,已然起了杀心。
冷静、冷静。
那不过是两人信口的戏言,无非是过过嘴瘾,若是因为强杀二人,致使自己陷入险地,那反而是得不偿失。
只待拿下了两国战事的胜利,别说是这两个无名小卒,就连他们背后的国家能否存续都还有待商榷。
只因一时口头之快,实在不太必要。
江河不断给予自己心理上的安慰。
但他的双腿却迟迟不曾挪动。
江河只觉得,双腿上似乎便如附着了千钧之重,哪怕他心里十分清醒自己应该做什么,上火的额头也愈发沉重使人昏厥,总要把他向着冲动的一头猛推。
营房中的蛮人,尚还不知门外便站着一个头脑发昏的鲤国人,只继续高声戏谑着:
“能上战场的女人,那不得比咱俩个头都大?咱头儿也还真下得去手?”
“嘿,你小子没听我说么,那鲤国人的祖上可是吃了龙血龙肉的,你可别看那娘们一个打七八个,力气比牛还大,但实际上啊,那身段可苗条着呢!”
“卧槽,真假?”
“骗你干啥。要我说,那娘们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能领兵打仗的,那模样那身段,只要稍微一打扮,给扔到咱国里的勾栏去,就算是咱的王上也得屈尊享受一番!
不怪头儿忍不住去想,只要你见过那娘们,再好好想想她在炕上的模样,换谁也把持不住!”
江河那本已冷静的心弦,随着积压的怒焰“砰”的一声,一瞬爆开。
那两人的对话,在他的耳边渐渐销声匿迹,仿若化作了尖细的耳鸣,开始压迫他被怒火充斥的大脑。
房中的两人仍在大言不惭,无人察觉到,已有一道潜藏在阴影下的轮廓,在悄无声息之间,钻入了宽大的营帐之中。
而今还是傍晚时分,营帐里的人尚在轮班值守,也唯有两个暂且歇息的蛮兵,在各自的床位上闲谈唠嗑。
那年纪尚小的蛮人跟着笑道:
“要真有你说的那么标致,等咱跟着国师赢下来这场仗,说什么也得跟上面争取一下。你说要是万一上头高兴,把那女的赏赐给营里,那咱们可不就跟着享受?”
“哈,想地真美,这种货色的都得被送去王宫,咱们可——”
那老兵的神色本还戏谑,但只在话音未落的一瞬,那张满是淫笑的面庞已然显现出一抹惊恐。
他那瞪大的眼珠下,映衬着一个渐渐显露出轮廓的身影。
只见那身影的双手,死死掐住他与新兵的咽喉。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唯以那骇人的眸光蔑视着两个口出狂言的蛮人。
悦动的烛火映衬着他们的影子,火光覆盖之下,使那闯入者的影子显得更为高大。
他们只被闯入者兀自捏在了空中,挥舞着四肢做出无力的反抗。
而清脆的骨骼声,则赫然从他们的脖颈爆出。
却见火光之下,两人的头颅向左右兀自一歪,便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再拥有。
江河双手一松,将两具尸体径直抛在了地上。
他不住地喘着粗气,胸口起起伏伏,就连目光也显得茫然呆滞。
待他堪堪回过神来,却是不住的喃喃自语:
“不对……不对……”
那胸腔的怒焰已经渐渐平息,耳边的嗡鸣也不再聒噪作响,但江河却仍然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这不是我会做的事情……不对!”
江河拍了拍脑袋,堪堪反应过来。
他从不是一个会被愤怒侵蚀大脑,从而忽略了后果的人。
他自认自己向来还算冷静。
既然已经分析出了利弊,便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得失,而强行更改自己的目标。
杀了这两个逞口头之快的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反倒会徒增暴露自己的风险。
哪怕他们是在对着顾青山意淫,自己也不应当有如此冲动的反应才对。
想起被愤怒充斥之后,大脑的一瞬发懵,江河近乎是骤然间思索出了一个可能。
他开始揉捏起自己的太阳穴,回顾着近乎一年时间,自己所汲取的诸多灵丹。
还有江宗主的那句话——
“你所汲取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相比短暂的执念而言,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要更加深重。”
他暗自咬起了上唇死皮,心道不妙:
“那该死的后遗症,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