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河觉得自己溺在了一潭水里。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如此轻盈过。
可又觉得化在汪洋中的他,正不断地向下沉去。
意识正一点一点地模糊……
微睁的眼眸尚能看清眼前的月,明月如盘,在水中荡漾起了涟漪,皎洁而虚幻。
玉盘上仿佛还在倒映着不知多久前的画面。
就仿佛是一个梦。
梦中的他,伫立在了一座巍峨的大山前。
在大山面前,万物都渺小成了尘埃。
而他,则像一颗山脚下的石子。
石子看不清大山的面貌,只觉得这大山高耸入云,却觉得有朝一日他也能站在大山的肩上登顶。
于是石子试图去攀爬,借着短暂而盲目的风,幻想与这大山攀比高峰。
于是那风承载着石子拍在了大山上,险些让他也碎成了山脚下的尘埃。
再然后,石子便坠入了地底。
耳边唯有风声最后的哀求:
“我跟你走,只要你放过他,我就跟你走!”
越坠越沉的石子感到意识越发的昏沉,可不自量力的余波已让他绝望地丧失了信心,那无力感裹挟着他向更深处坠去——
“前辈,醒醒,前辈!再他娘不醒我也得跟着你溺死——”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早知道这鲤国如此多幺蛾子,还不如老实待在南川修行,报甚的仇!”
“你这人类真是害惨了我啊!!蛮国时害了我一次,现在又要跟着你陪葬!真是孽障啊——”
那虫子在耳边吱吱吱的好生聒噪,更可恨的是,他竟是全然听懂了。
“孽徒!孽徒!给为师起来,给为师起来!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到头来谁也护不住,谁也护不住!”
青玄子?
这老登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没那么讨人厌了。
他在说些什么?
起来?
以他的性子,该是让自己不得好死才对吧……
看来这梦还没清醒。
可意识混沌之际,江河竟是觉察到自己的肉身自行驱动了起来。
他伸展开自己的手臂,带动起身前的水流,摆动间的波浪,推送着他向那玉盘不断靠近……
原来不是月在水里,是人在水里。
双手不由自主地拨开了水流,可水流仍是在上游过程中侵入了他的肺管:
“咳咳——咳咳——”
他听到自己的肉身在咳嗽,海水像是呛在了他的肺腑,可他却根本没什么感觉。
他甚至还能听到肉身在用自己的声音辱骂着‘自己’:
“孽徒,你不救,老夫自己去救!”
是青玄子。
江河的意识渐渐回笼,随后便见青玄子操控着自己的肉身服下一粒丹药,旋即席地而坐,坐忘调息。
虚无之中,他竟是又瞧见了青玄子的模样。
只是如今的青玄子,早已与上次见他时,那副缝合的模样大相径庭。
过去的‘青玄子’,只是死去的意识,在一众残念中占据了主导,所凝结成的缝合怪。
可以说他是青玄子,但江河亦是明白,那与真正的青玄子依然有所出入。
可多年来,他借着自己的肉身蕴养意识,不断为自己吸纳着其它灵丹残留的念想,又凭借那神魂道的功法将意识压下,甚至化作了凝成他真正魂体的养料……
时间从不是为谁而流的。
在自己不断增进修为的两百年中,青玄子亦在自己的肉身中蛰伏了两百年。
也早已通过种种机遇,从那一抹残存的意识,化作了一道能与他分庭抗礼的,真正的灵魂。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青玄子。
可江河已很难再分清,他到底哪里不是青玄子。
如果他想,怕是能直接通过那神魂道的功法,令元神出窍,离开江河的肉身。
但江河亦十分明白,这具躯壳承载了青玄子两百余年,是天底下最为适合他的肉身。
只要他还在觊觎自己的肉体,便绝无轻易离开的道理。
师徒再度相见,仍是过去一般剑拔弩张。
青玄子吹胡子瞪眼,不给江河留一点情面:
“废物!”
江河眼角一抽,有心辩驳,却是第一次没能吱声,在青玄子嘴下落了下乘。
“为师给你这孽徒一个机会!拾掇好你那些没用的物件儿,将那丫头给老夫救回来!否则为师定要将你这肉身夺舍了,不与你留那师徒情分!”
忍无可忍,江河终究不住道:
“你那么惦记她,你为何不亲自占着我的肉身去?这次我给你一个机会,不拦着你!”
“你去!”
“你也知道那他妈的是灵境,所以才‘好心’把肉身‘让’给我,让我去淌这摊浑水!?
灵境!
那他妈可是灵境!
是你他妈这个活了两百多年,都只从别人嘴里听到过的境界!”
这怒骂倒也让青玄子安静了一瞬,片刻后,那山羊胡的老人撇了撇嘴,却说:
“你这孽徒不是一向自诩机缘深厚,越境杀敌么?人境之时便能设法将为师、虫蛮斩杀,地境之时能从红脸老鬼,甚至万仙山的古池手里逃脱,现在让你想想办法不行?”
江河就要气笑了:
“我再有办法,能拿一个灵境怎么样?”
“你不是认识那什么剑宗宗主么?让她过来——”
“她活在一千年前!一千年!现在生死未卜,连个魂都见不到,你让我上哪给你把她拽过来!”
江河见这老登咄咄逼人,憋着的一肚子火气,终是按捺不住,一股脑全喷在了他的头上。
可他也知道这无非是气急之下的无能狂怒。
冷静下来过后,也懒得再与青玄子拌嘴,席地而坐,沉思起来——
要命,他怎可能知道那赶来的浊仙竟是个灵境!
倘若是几个天境,不说能将之斩杀,在混乱中与孟羌娥合力,从中寻机会脱逃总不是问题。
可来的偏偏是个灵境!
是如江秋皙、古池一般的人物!
来者几乎是刹那间从万里之外,凭空闪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震荡的余波轻易摧毁了那平飞的飞舟,使其连带着云海,一同淹没在了他灵压轰开的海水漩涡里——
那是顷刻间便足以动荡天地的力量!
江河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拳砸进了深海中,濒死在了汪洋里……
那显然是来者留手了。
正因孟羌娥临别时的哀求——
“我跟你走,只要你放过他,我就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