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拜别了江秋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本是从天劫中脱身,于江秋皙的洞府中醒来的,正因此才闹出不小动静被她几个师兄感知到。
如今假冒了他们师父的身份,自也该回到老剑仙的洞府。
相比江秋皙那朴素到有些空荡的石室,老剑仙千年前搭建的茅屋竟显得清新脱俗。
茅屋外用不知何种品质的木头搭了个篱笆,围了些许方圆,养了一棵苍古榕树,庇荫下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树墩,圈着密麻的年轮,切面光滑的不可思议,倒像是桌凳。
除此之外,便有处花圃还算引人注目,细瞧之下确认只是些路边常见的野花,唯独被人精心修饰过一番,能证明百年间也时常有人来过此处,打理照料。
而今夜色渐浓,繁星挂空,江河也无心坐在树墩上遥望山间美景,心情颇为复杂地走进屋里,掐了些灵气点燃了屋内挂着的烛灯,环顾了一番,自己可能要生活近千年的地方。
“倒也不差。”
老剑仙身死道消前,怕是个十分注重享受的人,茅屋内里算不上富丽堂皇,没那些烂俗的琉璃碧玉点缀,大多都是竹木制品,规整罗列在茅屋之中,错落有致,能瞥清其中风雅。
但这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却也还是个茅屋,看不清这人究竟算是怀旧呢,还是单纯的附庸风雅。
书橱上的藏经不算少,但拿起来仔细端详以后,却见扉页上竟勾勒着展露胴体的羞怯少女,裙纱轻薄柔滑,似随风飘曳,遮住些许耻人的桃色,却又将恰好的曲线摊开……
江河挑了挑眉,紧接着多翻了几页——
“品味不错。”
他如实道,又假装正人君子似的,悄悄将典藏置入书橱之中,
“春宫图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活得倒也潇洒。”
但也是因那傲人的修为,才有这般潇洒的资格吧。
想到此前的一些,有关老剑仙的只言片语,江河也知道这人是个十足的聪明人,明白纵使修为再高,也终究化作一捧黄土——
也正因如此,才不愿于生前留有遗憾,尽兴而为。
“修行是为了过上想要的生活,不可本末倒置了。”
江河又兀自念叨了一句,像是坚定此前才刚刚确立的道心。
里房中摆置的软榻也十分舒适,浸在床里恍然有种回到曾经世界的错觉,比一路以来睡过的硬塌、地板要相差太多。
江河大咧咧地躺在软榻上,张了张嘴,半晌,像是在对谁说道:
“醒了么?出来吧。”
并没有什么人回答他,但江河的耳边却响起一声空灵的笑声:
“大哥,你咋知道我醒了?”
江河眼角一抽:
“滚,不是你。”
“啊?还有别人?”
虫蛮怔了怔,旋即嚎啕大哭道,
“大哥,您可莫要翻脸不认人——不认虫啊!咱陪你出生入死,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您莫要行那种过河拆桥之事啊!”
“闭嘴,我何时说要过河拆桥了?你攀着我的脊骨,吸着我的血髓,我若翻脸,一早便将你从我肉里剜出去了。”
虫蛮本还带着几分悲愤,被江河点出来,那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反而嘿嘿笑了两声:
“我就知道这点儿小动作瞒不过您……”
江河白眼一翻,懒得理会。
本以为在那灵境天劫之下,这攀附自己血肉的虫蛮早该灰飞烟灭,哪曾想渡劫之时,这虫子竟钻到了自己的血肉之中,扎根在了脊骨之上,堪堪躲过一劫。
身居灵境,肉身血肉对这地境的蛊虫而言,自是天大机缘补品,此前江河堪堪苏醒,未过多久便感到这虫子暗中吸食血液,但当时两眼抹黑,瞧不清楚具体状况,根本无心理会它。
更何况这虫子扎根骨肉,想强行剥离怕不是还有些损伤,吸点无关紧要的气血于他而言当真不算什么,甚至吸地多了,它自己都会因为承受不住灵境灵气的压迫爆体而亡,也便暂时由它去了。
所以他此时提及的,根本不是这夹缝求生的小虫。
而是——
“你何时知晓我醒了的?”
那声音柔中带媚,又极为熟悉,许是江河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孟羌娥。
想到这少女被污浊吞噬时的模样,江河又觉得心绪烦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道:
“方才确立道心之时,那一瞬间只觉灵台如洪水决堤,源源不尽,心头有些异样,便知道是那灵气吵醒了你——”
孟羌娥的语气很轻,仿佛内心也在纠葛什么:
“你早已知道,如今待在你灵台中的灵魂,是我?”
“不知道。但……有些感觉。”
江河想起了此前做过的那个梦。
他在那条长河上看到了每一个与他同行,却又悄然离去的身影。
甚至看到了青玄子。
却唯独,没有看见那个为他而死的人。
那梦境果真是有预兆的。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河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自己吸纳了孟羌娥的灵台,于识海中发觉那展露在眼前的绘卷,而青玄子则化作魂体钻入绘卷之中,寻找孟羌娥的踪迹。
再醒来之后,便是现在。
“他将修行的神魂气渡给了我,我才能从万千意识里脱颖而出。但他与他的女儿,一同淹没在了意识里。”
其实孟羌娥也不曾看全发生的一切,在她有所迷离之际,只看清那双抚在她掌心的手,一点点变得枯槁。
“和阮酥酥?”
江河一怔,思绪流转之间,倒也推测出些许大概,此前对青玄子种种行为的怀疑,也都有了解释,
“我说他怎地那般关心你,从万年前开始就变得奇奇怪怪。
原来是把你看作了他的闺女。”
他说着,却也自嘲似的笑了笑。
大抵是多年以来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青玄子,致使他一旦有所变动,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对方在憋着什么坏水。
倒也忘了,在许久之前,他也是一个父亲。
自己与他的纠葛,亦因阮酥酥而起。
“只是……”
那抹自嘲的笑容也慢慢舒展,延申出由衷的释然,
“这又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