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乌雷前辈所为,那大抵是赶上了春雨的时节?”
夏清荷不懂,但她并不喜爱淋雨,尤其是今天的雨还倍感粘腻,用术法凝聚出一片宽阔的荷叶来,扫去了身上露珠,又将其举于头顶,为自己庇护了几尺方圆——
若想要避雨,其实有许多法子可以选择。
但此番与江秋皙鏖战,还要硬抗那道死剑,他们二十余地仙都已精疲力竭,便如她,才堪堪提上来的灵境,便俨然失去了近百年修为,有要跌境的趋势。
其余修士重伤程度不一,但也都没好过到哪里去。
灵气便是寿命。
已损耗过甚的当下,没人想用命去为自己避雨。
“正好老子渴得很!”
妖王一身蛮力,攻守皆凭肉身硬抗,他亦是二十余修士里伤势最重的那个。
逃出生天后,便躺在这荒地上气喘吁吁,眼见天降甘霖,也张开血盆大口,将雨液吞入了肚子里,
“杀是杀了,就是没扒了那江秋皙的衣服,遗憾的很!”
众修士懒得听他污言秽语,只想着人不与妖为伍。
夏清荷见众修休整一番后,便道:
“此番清剿剑宗魔门,有劳诸位前辈相助。答应诸位前辈的,不日都将送于前辈们府上。
那江秋皙的剑气绽于剑山,只怕不少我仙山门人子弟都受此牵连,清荷便先行告辞,去寻我仙山门人。”
“这剑气本座都觉得费劲,那些人说不定早都死在山里了!”
“能在这世道闯荡的,大抵各有其法,总会有人寻得侥幸生还的机会。”
“哼,那你们万仙山可莫要让这些人统一口径。老夫此番已经受尽劳苦,万不能让外人知晓今日屈辱,毁了老夫声誉!”
“前辈放心,清荷晓得。”
“知道就好。”
那散修兀自甩袖,又转而拍了拍好友乌雷的肩头,
“老乌,我们走吧。”
“不……对……”
“老乌?”
眼看乌雷沉吟半晌,就是没什么动静,那散修老者倍感疑惑,不由多晃了晃乌雷的肩膀。
可这一晃,却将乌雷那整个瘦削的身子,都一并晃倒在地。
老者这才见到,乌雷瞳孔微缩,那眼球凸地惊人,两手在袖间不断抽搐,嘴里竟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不对……不对……”
那散修一惊,连忙俯下身子,问道:
“什么不对?”
“这雨……不对——那不是云,不是雨!”
“什么!?”
散修与乌雷是至交好友,深知乌雷修习云雾之法,对这世间云雨风雷,皆有莫大了解。
而今听清好友之言,不免一时惊慌,转而抬头望天,却见那乌云似乎比过往看到的要浓稠诡异,可的确是乌云不错……
若说那不是云,又该是何物?
沉思之际,他忽听耳边喧嚣起来——
“夫君,夫君!你怎么样了,可莫要吓我!”
他眼看不远处,孙渠棠正将柳慕渠搂在怀中,可她怀中的柳慕渠却已然有了癫狂的模样,正不住“咿呀”学语。
夏清荷顿觉不妙,双手一拍,木灵之气倒灌脚下林地,霎时间林曼破土横生,树干相连交织,充作避雨之所,将他们二十余修士笼罩其中。
“这不是雨!我们中了幻术!”
圆海也后知后觉,一时震怒,便双手合十,身旁呈现金钟虚影,紧接着闷响,爆起阵阵钟鸣,荡去了身上的‘雨液’。
屏障之中一时金光闪烁,众人这才看清,那被震荡在地的‘雨水’,似乎在大地之上匍匐几番,旋即伸出了如柳絮般细微的触丝——
当他们看清了那‘雨水’的真身,那萦绕在他们意识中的幻术,才土崩瓦解。
雨液于顷刻间,自晶莹变得乌黑。
一众修士堪堪发觉,那头顶乌云,淅沥雨液,又岂是什么春雨的作物!
那不过是在幻术驱使之下,佯装云雨的污浊罢了!
“怎么可能!?这里怎么会有污浊!”
众修难以置信,此时却难以再顾及他们灵台之中,损耗过甚的灵气,纷纷支起护身法宝,不敢耽搁。
可对于少许人而言,已为时已晚——
“轰隆!!!”
他们只见一头猛虎,肩扛犹如巨石般的阔刀,轰然一扫,破开了夏清荷堪堪支起的屏障。
“虎贲!”
众修士向那妖王看去,却见他那浑身纵横的剑痕,流淌地早已不是妖血。
浓稠而乌黑的粘液,于他的伤痕、七窍,甚至于每一个毛孔渗透而出。
他四肢已变得极为扭曲,活像个刚刚学会站立的蛆虫。
可这蛆虫却是货真价实的灵境肉身。
只胡乱挥动那阔刀一扫,便有惊天骇地的威能!
“快逃、快逃!”
众修已无心再去细想,为何天穹上的浓云被替换作了污浊。
只清楚还逗留在这诡异的地方,只会是九死一生。
圆海不顾其他,茫然间唤出念珠中休养生息的金毛犼,饶是这圣兽亦重伤累累,也不得不先借它之力逃出生天。
可眼看那乌云已如飞瀑般,自天边坠落而下,地上的早已被渗透完全的仙人,各自呈现出扭曲的面目。
他便觉身上的功德为此而削去了几分。
逃离之际,他的耳畔忽而回荡起,几个与他一般幸免遇难的散修,难以置信地呐喊:
“怎会如此……污浊怎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仍记得此行的目的,也仍记得曾几何时,一度辉煌的剑宗,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邪魔外道’的处境!
可眼看这污浊趁虚而入,已然将眼前化作修士的炼狱,甚至险些将他们的脑髓也一并吞噬殆尽……
这污浊当真无半点威胁么!?
圆海神色肃穆,看向那立于荷叶,险象环生的夏清荷,沉声道:
“不可!
不可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不可让天下人知晓剑宗的清白!
若叫天下人得知真相,我三山五宗,将颜面尽失,再难服众!
若三山五宗不为正道,天下将善恶不分,必然大乱!”
“大乱么?”
夏清荷心有余悸地看向,那几乎是在命令自己的俊秀和尚,又怎看不出他内心真实所想——
那已然显得晦暗的袈裟,分明是维护他脸面的那张假皮。
但她没必要扯碎,只思索片刻,点头应声道:
“圆海大师放心。该当如何,清荷晓得。”
孙渠棠眼看柳慕渠浑身被污秽沾染,俨然有要发作的迹象,也不得不咬牙将丈夫抛下。
可正待她要御空而行,先行逃遁之际,却见天边有一曼妙身影,拦在了她的眼前。
她看不清那曼妙女子,被黑袍所遮蔽严实的面貌,但那对方那举手投足间的魅态,足以让她顷刻认清对方的身份。
她清雅的容颜霎时间变得扭曲。
她几乎要将那人的名字在嘴里咬碎,任其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压而出——
可她才刚要说出那女人的名字的顷刻,一只手却已然捏住了她的喉头,让她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大手的主人与她近在咫尺,这次,她看清了那黑袍人的容貌。
只一瞬,她便想到了那个两百年前,出手阻挠了自己的男人。
那时她只需随手扫去一道月光,便足以将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时的她,也不会想到,只需匆匆两百年的时光,自己便要与他换去相同的位置。
江河一把捏碎了她的喉咙,只轻声道:
“失去了两个地仙的望月宗,大抵会不攻自破吧……
也多亏你望月湖两百年的苦心经营,为我铺好了开宗立派的基础。
接下来,我会好好接手你的一切,绝不会浪费半分。
不过你也不必为此着急埋怨。
毕竟,你的肉身、灵台,都会成为我藏纳污浊的容器。
那是你看不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