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州衙的书房仍亮着烛光。
有一年轻书生至窗口道:“属下河阳县陈志浩、求见相公。”
“进来吧。”
之后,河阳知县进入了书房。
书桌边,那国字脸、三缕长须,四十出头的文雅男人起身过来客座这边,伸手道:“坐下说。”
“谢知州相公。”
河阳知县陈志浩倒也不拘束,坐下后自顾拿起茶壶和茶碗,倒了一大碗咕嘎咕嘎一口气喝下去后,用袖子一抹嘴巴。
知州道:“看来你是辛苦了?”
“不苦。”
陈志浩接着道:“相公英明,您没看错,那快活林的确要出事的样子。”
知州不置可否,示意接着说。
陈志浩道:“原本那施小管营在孟州也素有好名,豪情仗义,喜广交朋友,在那快活林开设酒楼也非是要图什利、主要是青年气盛,借酒楼以交往天下豪杰。”
“但那屠夫帮和张都监勾结,眼红施家,竟是于昨日,那蒋门神真的带人打上门去了,欲要抢店!”
听到了这,知州皱眉道:“你这毛事不懂的书生好不尴尬,那施恩就一无事生非的官宦子弟,平日里纠结一帮闲汉甚至牢囚,到处耀武扬威,最后把持了整个快活林私酒生意。”
“又以廉价酒水作为捆绑销售,夺走了蒋门神在孟州的近乎三分之一的肉盘子。”
知州喝道:“就这么简单的事,也被你把施恩看做什么豪侠义气?陈志浩啊,本州希望你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质,否则你这么多年圣贤书白读了。”
陈志浩不禁尴尬了起来。
只因施恩样貌周正文雅,虽是练家子、平日里却以文士打扮。
而且但凡见面总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天然给书生陈志浩留了好印象。
反观蒋忠,满身横肉,属下一群屠夫整日里横行霸道,孟州城里的打架斗殴事件,近三分之一和蒋忠牵扯上关系。
于是以印象取人,竟是被初来乍到的知州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志浩感觉这新任知州性格太霹雳,竟是对进士出身的文人这般指责?
简直闻所未闻。
迟疑少倾,陈志浩道:“知州大人前半月为啥老收集屠夫帮的消息动向,担心生事?既是如此,理应让他们狗咬狗。”
“你!”
知州指着他鼻子道:“陈志浩啊陈志浩,看来你是读书读傻了。”
陈志浩也是有骨气的存在、又是在大宋来说最尊贵的进士出身。
讲“成分”的话比知州还高一个档次呢。
于是陈志浩不悦的道:“比方说下官什么地方不妥、而被认为读书读错了?”
知州道:“你没读错,是读傻了,是你的问题,不是书的问题。老夫只问一句:倘若狗有问题,可交由另外一只狗去咬,那要朝廷何用?要县衙何用?”
陈志浩不禁愣了愣。
知州大人接着道:“所以皇帝派你来何用?给老夫厢军指挥权又何用!”
陈志浩低着头。
知州接着道:“本州不想蒋忠闹事,一是担心治安。”
“两边都是狠人,施恩麾下不少是犯过人命官司的狠人,那蒋忠的屠夫帮,更没遇过什么对手。一但冲突持续并升级,容易出人命。”
“那岂不是影响老夫政绩和威名?”知州道。
陈志浩道:“原来您也在乎些许名声?”
知州大人凑过去口沫横飞的乱喷:“老夫凭什么就不能在乎威名?威名对老夫有坏处还是对你有坏处?亦或是对孟州民生有坏处?”
“……”
陈志浩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怎么老是被这家伙骂。
哎。
知州叹息了一声。
但也就只能骂他了,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现如今的天下,到处是这种毛事不懂的书生、身为皇帝空降特派员、不但掌握了舆论权、司法权、民政权甚至是军权。
却都不接地气!
身为空降派、身为书生,完全不知道当地民情民风等实际情况,就敢乱下官文乱执政。
“陈志浩啊,身为一方父母官,身系十数万百姓切身利益和吃饭问题,做事怎能儿戏?”
知州大人敲着桌子说道:“本州调查蒋门神的事,欲阻止他打快活林主意,不是想帮施恩,是帮孟州。”
“只因施恩纵有千般不是,但得承认他有想法,能做事,快活林从无到有,再到远近闻名,吸引大量客商歇脚,设点、从孟州中转财货。”
知州大人接着道:“现在的快活林,就是孟州的三分之一个锅,能砸吗!你敢让它狗咬狗吗!”
陈志浩寻思:有啥不敢,我陈志浩时间到了就有皇粮,进士出身,即使坏了政绩,换个地方照样做官。
当然想这么想,陈志浩却不敢说出来了。
陈志浩只是道:“那敢问知州,为何不把蒋忠那败类拿下法办?”
“法办?”
知州大人冷笑道:“他姐夫张都监,本地大氏族,坐塘鱼。执掌孟州厢军十几年不曾换防。与此同时孟州匪患处处,山寨林立。”
“初来乍到,本州一不了解外部山贼情况。二不了解厢军内部士气情况。三不了解张都监对厢军的控制情况。”
“四不了解:打掉屠夫帮后,对孟州肉价的影响几何!”
最后,知州大人一掌砸桌子上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它哪个不关乎孟州安危和民生?拍脑袋做事,你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真以为皇帝给了权力,张口一说,那孟州马步军就全体效命、孟州就变为乐土了?”
“一寸山河一寸血!”
“这除了是打仗的释义,也是执政释义。”
“皇帝的江山,皇权在孟州的影响力,老百姓在孟州的安居乐业程度,要靠你我领着队伍、从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山贼手里,流着血去抢回来!”
“抢不回来就是渎职,是有负皇恩,是有负百姓!”
“……”
这些颇有气势的大道理让陈志浩低着头。
上任河阳县初期意气风发,第一天就以绝美文笔、犀利的文风,分别写了河阳县开年来的第二三四五六号文件。
震得县衙官差们忠心耿耿的誓师!
但后面发现没卵用,一份文件都没被执行。
甚至河阳县比以前还乱。
依照知州大人的解释么,该是本地氏族官差们抱团、眼见毛事不懂的外地书生除了会写文件外、什么也不能做。
而文件发出一但得不到执行,也就是公信力的丧失。
那么皇帝空降的知县的话没人听了,就意味着皇权的丧失。
那个自然的、往后就更没人愿意听陈志浩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