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充反对对夏国用兵,便是章越反对用兵,官家心知肚明所以散殿而去。
官家到了后殿,看着一会熙河舆图,对于舆图上的武威,也就是西夏凉州府的位置,用朱笔在左近一圈,自言自语地道:“朕此生能不能见到凉州重归汉土的一日?”
想到这里,官家吟起了几首凉州词,似王之涣,王翰二人的凉州词,可谓家喻户晓,五六岁的孩童都能吟之。
这凉州词与凉州一般都属汉家不可割舍的部分。
官家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正欲小憩,突然内侍来报言王中正有札子至。
官家立即从榻上起身拿起了王中正的札子过目,顿时睡意全无,拿起札子定了定神道:“立即宣吴充。”
天子突然宣召,吴充仓促而至,心底不由有几分忐忑。
官家拿起王中正的札子念了几处给吴充听,似是询问,其实是质问章越归还一公城,又弃桃州到底是何意?
吴充道:“陛下,经略熙河之谋略,自王韶熙河元年时所提之平戎策,后熙河四年章越入熙河后,仍是大体沿用。”
“王,章当初所谋,固是治国安邦的良策,但如今西北局势已变,是二人,朝廷亦所不能预料的。”
官家道:“吴相公仔细说来。”
吴充道:“其一,二人没料董毡肯捐弃前嫌与西夏联姻一并抗宋。臣当初在枢密院事令章越,王韶二人破坏其婚事,但二人忙于经略河州,无暇顾及。”
“其二,便是踏白城之败。如今鬼章虽降,但也令布局熙河元气大损,亦足见董毡抵抗之心坚决,为何如此?朝廷欲吞并河湟,廓鄯之事,已为董毡所悉。此乃董毡根本之地,怎能不以死相拼。”
“章越禀告河湟,廓鄯有蕃部近百万户,其青唐,邈川二城堪比中原大郡州城,百姓富庶,家藏二三十万贯之蕃户不罕见,城中更有支上万大军十年之粮,与其继续驱之讨之,使青唐坚附夏国,为我大患,倒不如缓之,继续联青唐制夏。”
吴充所言令官家有些心闷,或许这是章越所言一等又拉又打的手段。
但桃州本是汉唐故地,如今得而复失,令他有些不悦。还有之前章越杀鬼章之事及第一道金牌下达之际抗旨之事,都令官家觉得他对熙河之事有些失去了自己掌控。
况且王中正又在奏疏中好一阵编排挑拨。
官家对吴充道:“此番我已全取河湟,夏国上下胆寒。不论夏国是诈和还是真和,必须趁此对夏国强硬,让其割让兰州,否则追究夏国趁我熙河大军出兵踏白城之际,袭击我腹背之罪。”
吴充心想熙河兵马疲惫不堪,粮草又是不继,如何再战?
吴充欲言语,突看到了舆图上凉州城之处被朱笔勾了一个圈。他皱了眉只好道:“臣领命!”
……
天子下旨意至秦州。
商议对宋朝西夏疆界进行划定。宋夏边界东起麟府,西尽陇西,地长两千多里,接壤的经略使路便有五个。
比如绥州,屈野河等与西夏疆界的争议地段,最要紧是兰州归属,宋朝的意思是西夏必须割让兰州,兰州对于宋朝控制马衔山附近至关重要,而西夏也不肯丢弃这黄河以南最后一块根据地,所以宋夏两边争执不下。
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秦凤路经略使张诜与西夏进行和谈,而熙河路经略使的章越没有参与谈判,而是率蕃部兵马在兰州附近点集一副要攻打西夏之状。
夏国也开出条件要宋朝归还西使城,也就是高遵裕如今所据的定西城,这里是秦长城以北处,北面是黄河支流祖厉河支流河谷。
宋朝以往从未在秦长城以北立足,唯独定西城例外,故而西夏视为眼中钉。
宋朝坚持提出以屈吴山为界,而西夏提出宋夏两国各退二十里闲地,以为两国的缓冲。
如今章越人已是身在了熙州。
高遵裕率军屯驻定西城,章越本人率熙河军主力在熙州,而包顺率熙河两州蕃部出结河川,兵马大约在五六万,但号称十万,一副谈判不成即打兰州的样子。
同时官家下了一道密旨给章越,让他摸清楚,从熙河出兵西夏凉州府,或者是灵州府的进兵路径。
身为监军的王中正对此十分上心当即找到章越商量。
王中正对章越道:“当初经略使在熙宁三年时,便与王韶曾出兵欲渡过黄河直取西夏根本之地兴州,如今我军已得会州,只要能事先营造船只,浮桥,出其不意地预黄河而上,择精骑数万人,一发前去荡除其巢穴,经略以为如何?”
章越听了王中正的话没有言语,王中正进一步道:“陛下在圣旨上所言,昔王浚取吴,高熲平陈,曹彬下江南,皆用此计最后立不世奇功,除一时巨患,经略以为如何?”
章越道:“从会州至兴州两百多里,数万精骑,有大河所阻,军粮如何保障?坊使考虑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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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正道:“经略莫拿这考咱家,黄河以北多有蕃部徘回,可以就地劫粮或是诱其叛宋以资军粮。”
章越闻言一阵摇头。
王中正道:“那去武威如何?咱们可以向董毡借粮!”
章越道:“坊使也知道要借道董毡,那么打下凉州府后又如何?”
王中正道:“打下凉州府后,董毡必不战而降。”
章越闻言说不出话,王中正自觉得自己筹划了一夜,想出这个天衣无缝的计策,但在章越面前却丝毫得不到重视,当即气道:“章经略,若说你看不起咱家也就算了,但这是官家的意思,你怎么也如此怠慢?”
“你可记得你之前出兵时说要先破木征,后降董毡,如今你与董毡私下议和了。那好咱们便不打董毡,再打西夏,可是你这也不上心。”
章越道:“坊使我记得我与你言过,熙河如今兵马疲惫,百姓如今已负担不起大战,我已是上疏天子,让陕西先休养生息,边事稍宁,等明年再议论兵事。”
王中正道:“章经略且慢,我劝你还是别发,之前奏疏我也替你截下了。”
章越闻言怒道:“你可知在说什么?”
章越不敢置信,对方竟这么大胆子?阻止自己上书天子。
王中正道:“章经略,咱家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天子欲乘熙河大胜之势,兵马士气正旺盛时,继续胁迫西夏,你却在这个时候要稍宁边事,如此触了陛下的意思,你这乌纱帽怕是不保啊!”
章越眯起眼睛瞅着王中正。
王中正道:“我们打下熙河,就是为了最后制夏,如今木征已服,仅熙河两州便可调动数万蕃骑为我所用,为什么不能趁此打破兴州,凉州,迫使西夏真正的降服于我大宋呢?”
章越道:“坊使的意思是打破一个兴州,凉州,便能逼降西夏?”
王中正道:“不错,至少在咱家和官家看来此事极有把握。”
“只要西夏能降服,本朝稍给岁贡,便可维持一个似辽国那般盟约,即便如此你我亦是名留青史,功在当代了。”
章越摇了摇头道:“坊使,此话当真?”
王中正道:“不论真与不真,陛下的意思总是真的吧。”
章越道:“坊使,你将两国相争想得太简单了。两国相争,一时成败不算什么,不要争一城一地的得失,必须争势。”
“什么是势?坊使你可能不懂,一会要有个人来见我,他叫何瓘原先是王韶的手下,他去年在古渭至渭源一线屯垦了五千余顷的田,都是水浇地。这才是势。”
王中正道:“章经略你是边臣,咱家是监军。咱家这差事就是要让你不折不扣地奉行官家的旨意。”
“你莫管兵马是否疲惫,陕西百姓是否穷困,造成官家的意思来办就是。”
章越失笑道:“那倒是容易,何必用我来这经略使,让你王坊使就任便是了。我愿退位让贤!”
王中正铁青着脸道:“章经略,你还不知道吧,这一次熙河的封赏早就议定了,但为何迟迟不下?”
“哦?”
王中正放缓了口气道:“其实只要经略使能够依从攻打凉州,兴州之计划,那么这封赏即日便可下达。”
……
章越道:“坊使,既是这么说,我也不怕将话挑明了,若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人留下熙河,你觉得会是哪个?”
王中正道:“章经略你是何意思?”
章越道:“没什么意思,我章某人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受你胁迫,从今日起,我与你王中正只有一人可留下熙河,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请吧!”
章越看也不看王中正,既已是扯破脸了,还讲什么情面,得罪到底就是。
王中正大怒,却见大帐左右已来人将他架出。
“好,章经略,你竟敢如此待我,看你如何与官家交代?”
王中正离开经略府一路上气呼呼地怒道:“这章越真是跋扈至极,我要向官家弹劾他!”
等王中正回到住处,突觉原先他住处的所有护卫,全部换人。
“这是?”
新任护卫头领道:启禀坊使,经略使说方才城中发现了西夏细作,可能已是混入坊使左右,为了坊使安危他已将原先的护卫全部换走,坊使有什么话,直接吩咐末将即是。”
王中正闻言大怒心道,好个章越居然敢软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