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界身巷,不知汴京繁华。
这里到处都是钱的味道啊!
章越行走至一家交引铺,上书‘沈家金银交引铺’。
首先入目的不是别的,而是立在堂中的‘钱山’。谁看一眼白花花的钱财都不能视若无睹,又何况这样的钱垛子对垒起的钱山。
每个钱垛子上都有无数闪烁着无数金属光泽的钱币,犹如一团盛开的花朵。
章越走到近处一看,但见这钱垛都横码叠放整齐,层层叠垒,中间用绳索系好,再在上面贴张封纸,上书一行字‘垛钱谨封’。
一千钱称贯,一千贯泽称垛。
也就是说如此一垛上万斤的垛钱,值得一千贯。
垛钱谨封的条子,好比今天去银行取钱,一万元钱用白纸条扎起来。
一垛一千贯,如此上百垛值得十几万贯的钱财,就如此铺陈在交引铺的中央。但这么多钱,就似没人要一般,随意堆放在屋子中央,四面只用一个木栅栏围起来,仿佛随手可得般。
垛钱山实在照得人晃目!
章越想到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驮着这十几万贯堆成的钱山,你居然骑鹤?
这钱有个名目,称为看垛钱。
汴京所有的交引铺都有这规矩,要将钱财摆在堂屋的中央,向来人夸耀财力。
章越站在钱垛山钱前,打量四周,这交引铺四面都用三合土筑好,钱山后摆着长长的柜台。柜台之后传来金铁之声,以及拉拽风箱的呼呼风声。
这时候一名穿着长衫的店伴走上前来问道:“敢问官人作何营生?”
章越笑而不语。
这名店伴继续道:“我们交引铺,可质钱也可解钱,还可兑盐引、茶引、矾引、香药引、犀象引……”
章越道:“盐钞,我有见钱兑之!”
店伴连忙道:“客官这边请!”
店伴引着章越来至柜台边,但见柜台边又是另一幕,一堆堆的银铤子码在这里。
大铤有五十两重,码作一堆。
中铤半之,又码作数堆。
至于小铤再半之,拿作箩筐随意堆放着。
章越一眼扫过去,银子的成色相当好,而且上面都有戳记,保证银锭的重量。
章越心道,只是一家交引铺就有如许财力,又何况这南通巷里上百家交引铺。
当然看垛钱,是保障顾客信心的,否则凭啥你用几张破纸便换走我的真金白银?那破纸真正能值得几个钱?你要是不兑怎么办?
故而商家都要摆出一堆钱来给顾客看,这钱相当是准备金,平日不会用,纯粹就是这么摆着。
交引铺里‘准备金’越多的,说明铺子的财力越充足,顾客的信心就越足,这也是看垛钱的意义所在。
当然这也是信用货币初期时必经的过程,到了后世连纸钞都可以不必看了。
柜台后立着一位精细商人,听得店伴言语后笑道:“鄙人姓沈,敢问官人要兑盐钞么?”
“若买需十九千五百,若沽则十九千两百,不知官人要多少?”
章越笑道:“此价倒比都盐院贵了许多!”
商人闻言笑了笑,一旁店伴则道:“客官若能在都盐院买的到,何必到我们这呢?”
商人对店伴斥道:“诶,没半点规矩。”
他向章越道:“官家的生意自是一本万利,我们不过舍命换些嚼头罢了。无论都盐院有无盐钞,但客官今日不卖,明日还会更贵。”
章越道:“一席盐钞!”
店伴变色道:“莫不是消遣……”
商人伸手一止道:“见钱十九千五百,承惠!”
章越拿出银钱买了一张盐钞,看去上书‘解池盐引一席’,下面又书一行小字‘见钞即兑’,最末则是陕西转运司的戳记。
章越道:“若此盐钞要兑钱……”
商人笑道:“随时可兑!”
说完商人朝‘钱山’一比,章越亦是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多谢!”
说完章越扬长而去。
店伴对商人道:“东家何必与此人呱噪!”
商人此刻脸上全无方才的笑意,而是道:“你在铺里多年了,怎么人瞧不准,我瞧此人的气度,八成是作官的!”
店伴道:“汴京城里作官的还少么?”
商人摇头道:“平常人也罢了,但此人年纪轻轻,有句话记住了‘宁欺白首翁,莫欺少年穷’!”
莫欺少年穷这句话,从旁人口中道出和从自己口里道出,完全是两个意思。
章越从交引铺出来,看着手中盐钞自言自语道:“解池盐钞,朝廷售一席六贯,如今却能卖得十九贯五百钱!此中是何道理?”
章越当即从交引铺回得家中,寻十七娘问道:“可知如今京朝里盐价如何?”
十七娘道:“盐价翻了数倍,官人向来不问我此事,为何突然问此?”
章越问道:“韩相公欲让我为盐铁司判官,主巡都盐案,故有此问!”
十七娘又惊又喜,欠身道:“恭喜官人!”
章越看着十七娘一脸欣喜的神情,心道有位望夫成龙的老婆,还真是有些压力呢。
章越笑道:“何喜之有,韩相公给我出了难题呢,你说盐价为何翻了数倍?”
十七娘笑道:“官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此番新君登基,给禁军发赏一千一百万贯,又给文臣发赏四百万贯,你说这么多钱要到何处去?”
章越恍然道:“难怪盐价高企,这是通货膨胀啊!”
一千五百万贯相当于国家财政收入四分之一,这天量资金下放,一下子导致大宗商品的价格被推高了,首当其冲的就是盐钞。盐钞的价格被炒高了数倍,而且盐钞价格被炒高也一口气传递至中下游,平日市面上吃的盐也是贵了几倍。
“官人何为通货膨胀?”十七娘问道。
章越笑了笑道:“娘子是一个说法,如今咱家吃什么是什么盐?”
十七娘抿嘴笑道:“咱么家吃得是青盐,不用钱买的,乃是官人讲书时所赐,官人都忘了。”
章越是忘了这一茬事。
“那么平常百姓家所食呢?”
十七娘道:“普通官宦人家就吃颗盐,若再差些吃末盐,或去买私盐。颗盐之中上等当然是解盐。”
青盐是最上等的盐,但平常买不到,因为这是西夏进贡的,除了通过边境的榷场外,大宋严禁任何青盐入境。
末盐就是海盐,海盐味道很差且质量参差不齐,而四川井盐开采量少,故而百姓吃多是颗盐,颗盐首推解盐。
朝廷便以解池安邑池每年所出发行盐引。
商家在卖钞所购买盐引后,即去解池提盐。
故而所谓的盐钞,盐引,换句话来说,实际上就是以池池每年产出的解盐为准备金的钞票。
章越看了手上的一席盐钞,所谓一席是一百一十六斤,朝廷给盐钞是六贯一席,如今一口气被炒到了快二十贯一席。
章越明白,韩琦真……真会给自己出难题。
但章越决定还是要接这差事,没错,经筵官是很牛,官员们都以帝师自命,但实际上只是皇帝请的‘清客’。
人家尊重你,是因为看在官家的面子上而已,若官家不强势,那么一切都是虚的。
为官还要是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才是男人的脊梁。
数日之后,政事堂的差事正式下抵。
章越,吕大防二人閤门通名后,由韩琦引着一并往前往拜见太后,官家。
太后官家垂帘之处先是东门小殿,这里本也是翰林学士接受天子召见的地方。
官家登基之后,病得不轻,一日号呼狂走,不成能礼,韩琦投杖褰帘将官家抱住,这才止住。
之后官家一直得疾,不能处理朝政,便在柔仪殿西合修养,官员们入对的地方也改在柔仪殿西合。如今是曹太后处分国事,她就坐在柔仪殿东合垂帘听政。
这日章越与吕大防先至柔仪殿西合给官家请安,问问圣体如何了,官家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章越与吕大防便退出了西合,至东合向曹太后奏事于帘前。
帘后的曹太后道:“我听得任守忠说,章卿吕卿虽是干练,但是资历浅薄,权以三司重任,恐怕难当。”
“但韩相公说,如今京师里米盐飞涨,达官贵人食住如平常,但却苦了百姓。吾当初还未作皇后时,居住在民间,深知百姓家里没有储余,粮不过升斗,盐更无几何。”
“如今京师粮盐一日三涨,百姓家里又无积蓄,唯有高价买之。官家犒赏军臣们本是一番美意,但最后反害了百姓,闹成这般,吾于心何忍。你们二人既被韩相公举为三司判官,需好好处理此事,一个月内吾要见的京中盐粮平抑!”
章越听了顿觉得热血沸腾,既为曹太后体恤百姓而感动,也深切地感受到身上责任重大。
韩琦在旁道:“章学士你有何言辞要奏对太后!”
章越道:“臣蒙先帝太后荐拔于寒微之间,小民所受之苦,臣皆曾经历。”
“如今臣为官了,当年切肤之痛,丝毫不敢忘之,今日太后咨臣,臣唯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八个字奏对。”
帘后曹太后欣然道:“甚好,章卿这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吾记住了,造着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