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卯时,天才蒙蒙亮,桑弘羊像平常一样,早早地出了门。
除了每个月的休沐日之外,他日日都要早起,进宫侍奉天子读书或者备其咨询。
来到长安城已七八年了,桑弘羊总是风雨无阻,不曾在上衙之事上有一日懈怠。
皇帝对自己信任有加,再等几年,等天子完全掌握朝权了,他的仕途一定坦荡。
但是,桑弘羊受到的信任越多,他就越知道自己要勤奋上进些,不可恃宠而懒。
偌大的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挤破脑袋地想往未央宫钻营。
他稍有懈怠,可能就会被取而代之。
桑弘羊太了解皇帝了,能者居上、唯才是举和忠心耿耿,是他用人的三条准则。
有这样一位雄心壮志、喜新厌旧的君父,谁又敢偷懒敷衍呢?
为了每日都能准时赶到宣室,桑弘羊花了大价钱,在未央乡尚衣里租了一区没有院子的单房。
尚衣里在尚冠里的北边,也是除了尚冠里之外,距离未央宫最近的一个里。
出了尚衣里的北门,沿着横贯直道向西走四五里,就能到达未央宫的北阙。
桑弘羊之所以没有住在尚冠里,而是“舍近求远”地住在尚衣里,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他现任的官职是中郎,隶属于光禄勋,品秩六百石,但是含权量极低,典型的位高权卑。
手中的权力非常微弱,莫说与相同品秩的县令相比,就是连二百石的户曹掾都远远不如。
当面叫你一声桑郎中,背后说不定就骂你桑竖子。
品秩为六百石可不是说一个月可领六百石的粮食:六百石只是一个虚数而已。
桑弘羊每个月从大司农寺领到的钱粮合75斛粟或5250钱。【根据史料估算的】
和北城郭的普通黔首相比,这已是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进项了。
但是放在聚居着勋贵外戚和百官公卿的南城,就非常不够看了。
吃喝倒是花不了几個钱,但同侪相互宴饮游乐和迎来送往的开销却很大,每个月都要用去一两千钱。
还有穿着装饰,总不能和黔首一样穿麻衣吧,一年到头无论如何也应添置几身缣帛衣物,所费不菲。
除此之外,轺车良马也必不可少,过于寒酸很容易遭到上吏耻笑,进而影响仕途,这又是一笔开销。
减去这几项,一大半的月俸也就花出去了。
尚冠里的宅院都是三进三出的形制,价格昂贵,最便宜的恐怕也要五十万钱,桑弘羊买不起。
而且可不只是买一处宅院就能安家的,有了那么大的宅院,陈设、奴仆和车马也要等量齐观。
全部置办下来,没有百万钱是不可能的。
莫说桑弘羊这样的六百石小吏住不起,就是九卿和列卿,若天子不赏赐宅院,也无法在尚冠里安家的。
但是,同属于未央乡,与尚冠里只有一字之差的尚衣里就不同了。
这里的宅院多是一区房、曲字房和日字院,价格虽然比北城郭的宅院贵一些,却比尚冠里的宅院便宜。
桑弘羊三年前在尚衣里购置了一区曲字房,总价两万钱,还在他能承担的范围之内。
他如今还没有成亲,还得多存一些钱,才能成家。
今日,桑弘羊是步行出门的,因为赶时间,所以拿着一张胡饼,边走边吃。
此时,天色才蒙蒙亮,闾巷里的行人并不多,偶尔碰到的几个,恐怕也是去衙署点卯的官吏。
眼看着就要到达尚衣里北闾门的时候,桑弘羊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的闾门处,竟聚集着二三十个家奴打扮的壮年男子。
最古怪的是,这些壮年男子正从旁边停着的几辆牛车上拿刀剑。
这个时辰,当街分发利刃!这些人要干什么?!
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让桑弘羊猜到其中必有端倪,他一口吃完剩下的胡饼,才佯装无事地走了过去。
在路过这些奴仆近处的时候,桑弘羊假装整理自己的袍服和儒冠,就把脚步放慢了下来,竖耳偷听。
“今日聚了多少人?”奴仆甲问道。
“还不知数,少郎君给七个私社都下了令,让每个社出六十个子弟。”大奴乙回答道。
“七个社?少郎君麾下不该有八个社吗?”奴仆丙问道。
“你这呆子,富昌社信不着啦!”大奴乙年纪虚长几岁,想来是头目,说话老气横秋。
“有何消息,望大兄如实相告!”奴仆丙腆着脸追问道。
“你们都晓得吧,富昌社原来那个社令和少郎君是……”大奴乙猥琐地笑道,“是挚友。”
“这个自然晓得。”连同奴仆丙在内其余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多月前,那社令被万永社给宰啦,少郎君本就有气,所以想吞掉万永社……”大奴乙摇头晃脑地说道。
“诶呀,莫要啰嗦,这些事我等都晓得,只想知道富昌社怎么着了。”奴仆甲催问道。
“富昌社的陈家阿嫂邀万永社讲和,少郎君赏脸去做见证,谁知被万永社的人臭骂了一顿!”大奴乙低声道。
“造业啊,这万永社的人岂不是活腻了!”奴仆丙摇头说道。
“少郎君说了,今日找个正当的由头,平了万永社,杀了万永社的那个樊大。”大奴乙嘲讽道。
“这又关那陈家阿嫂什么事……”奴仆甲接着问道。
“呵呵,少郎君只当陈阿嫂和万永社有勾连,待整垮了万永社,就要整富昌社了。”大奴乙得意地说道。
“这如何整倒?”众人齐声问道。
“左不过是并入到和联社去吧,以后就没有富昌社和万永社啦!”大奴乙再道。
众人又是一阵吵闹,笑骂万永社的黔首愚民不知死活,竟然敢和他们窦家作对。
“那……那陈家阿嫂怎么办?”奴仆甲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
“我听在服侍少郎君的阿绿说了,少郎君要把陈家阿嫂卖到北城郭最贱的娼院去!”大奴乙再次猥琐地笑了。
“这好好的女子,就送去娼院了,岂不是逼良为娼?”奴仆甲言语中不是同情,竟有些猥琐。
“这有何难,到时候逼她写一个卖身券就妥了!”大奴乙笑道,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奴仆。
“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可以去当陈家阿嫂的恩客?”奴仆甲桀桀桀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