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宁安是同蔡夫人一起吃的。她原是想回去的,蔡夫人却极力留下她,说是衙门有个厨娘,做的杀猪菜特别好吃,她一大早便差人杀猪了,她怎能不尝尝。
这位厨娘姓张,五十多岁,又高又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宁安看到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她的女儿。她想,如果他们是寻常人家,禾禾不是公主,没有小厨房无数厨师绞尽脑汁给她做菜,让她既能解馋又能吃饱还不怕胖,若是没有王爷为她请遍天下间文武名师,又亲自带着她练武,她怕是也会长成这样。她的三个孩子都很容易长胖。
蔡夫人用公筷夹了一片蒜泥白肉给宁安,“张大娘做的白肉最是好吃,就是蒜味大,我们很少吃。”如今这季节,薄荷新长,吃完嚼一嚼薄荷,倒是不怕吃后嘴中留味。
“原应该用白菜做成的酸菜才好吃,只是我们这里白菜少,腌了可惜了,张大娘便用其他菜做了酸菜。”蔡夫人笑问,“王妃没吃过杀猪菜吧?”
宁安摇头,阿朱给宁安布菜,蓝姑姑问,“张大娘看着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出来做工。”
蔡夫人还没回答,张大娘便端着一盘凉拌野菜来了。“我把我自己休了,无用又恶心的丈夫,白眼狼的儿女,我不要了。”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满脸厌恶。“我伺候了他们三十多年,也该自己为自己活一活了。”
蔡夫人脸色微沉,“张大娘,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张大娘下去后,蔡夫人起身赔罪,“王妃见谅,我看着她年岁大,平时也没怎么管束她,这才让她没了规矩。”
“无妨。”蒜泥白肉很香,但宁安嫌它油腻,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她其实一直有些贪嘴,只是想想腰腹的肉,还是放下了筷子。
蓝姑姑看了一眼宁安的脸色,继续问道,“一个年老的女人,能够下决心离开家,当真是不容易。”
蔡夫人知晓她是代宁安问的,转念一想,摄政王妃自幼在后院,后又嫁入摄政王府,京中女眷们结交都是有目的的,想必也听不到什么民间轶事,更不知世间女子艰难。摄政王妃想听,她也不介意卖她一个巧儿。
张大娘家是东边逃难来的,听她说起过老家,空旷无人,十分寒冷,一年四季,有大半年是冬日。他们太冷了,又不似旁人善猎善耕,便离开了家乡,一路走到了这里。在湖阴城县安顿下来时,张大娘才十一二岁。
“他们那边的人身型高大,张大娘说她幼时因为长得高,长得壮,没少被欺负。”张大娘刚来时,总喜欢同旁人说她的故事,听她说父母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让她上学堂,却尽全力供阿弟上学。她又说,阿弟在学堂上学了孔融让梨,回来告诉她,父母欢喜,便也告诉她,她年长,该如孔融一般。她还说,成亲之后,公婆也不喜她,嫌她比丈夫高,比丈夫壮,比丈夫力气大,比丈夫能赚钱,压了丈夫的运势。又总在背后骂她偷家的贼,偷着婆家的银钱供弟弟。
若是有人听,她便会说起她婚后的生活,丈夫心高气傲,没什么大本事,嫌弃她身型不好长得胖,丈夫有一个心爱的表妹,儿女也不喜欢她,喜欢寡居的表姨。
“一开始,还有人听她说,联想到自己叹息一番,安慰一番,后来,她说的多了,听的人多了,便也听腻了,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张大娘或许也发现了吧,受了几次冷脸与鄙薄,便也不说了。“她前夫一家便住在地亩街上,同张家多少还沾点亲。”张家前几日因为二妮的事闹上了衙门,这几日倒是消停了。“他们张家,心眼多的很,见张大娘年龄大了,又粗鄙,便不想给她养老,后来见她在衙门做饭,每月有一两银子,便又眼红,前几日我还看到她那双儿女来纠缠她,一味贬低她,说她粗鄙,让她把给衙门做饭的活让给表姨。”
宁安回想了一下张大娘的相貌,身型虽然高大,却算不上胖,五官很大气。
蔡夫人轻叹一声,“张家若不是她一直撑着,早散了。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银子,又将儿女的婚事都操持完了,却不想惹旁人厌了。”她感叹,“都说养儿防老,您说若都是张大娘儿女那样,还生什么孩子。”
宁安听完后心里也不安逸,一个女人的一生,便在这寥寥几句中到尽头了。
侍女来传话,摄政王忙完了,来接王妃了。宁安让阿朱去拿薄荷,还没等她漱完口,肃宁便等不及寻来了。
宁安捂嘴,他不解,扫过桌面白肉,笑道,“不过是蒜味,怕什么。”以前在军营时,有个大厨最爱用蒜,大家也都喜欢。军营哪有那么好的条件,能漱口嚼薄荷叶去味,有些懒惰的,当晚忘了清口,第二日起来那味才叫难闻。
宁安伸直手臂,不让他靠近。蓝姑姑笑道,“王爷还是出去等吧。”说罢,接过阿朱送来的薄荷叶与清口的细盐、柳条枝。
她陪着宁安到耳室清口,“先嚼一嚼薄荷叶,再清下口便没味了。”
蔡夫人与继女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眸,百般不自在。肃宁扫了她们一眼,问阿朱,“王妃上午都做了什么?”
阿朱连同王妃对张大娘的事感兴趣一并跟他说了,听到阿朱说她没怎么用午膳后眉头微皱。阿朱忙道,“一路走来,没来得及给王妃改衣服,王妃今日穿离京时做好的新衣,腰身紧了些。”王妃虽百余斤,近来还有上涨的趋势,但生的白嫩,不仅不显得胖,反倒看起来富足美好,雍容贵气。
世间女子多以瘦为美,男子所喜欢的,所认为美的,也多是纤细之人。无数女子因身型、体重而焦虑,便是被千娇百宠着的摄政王妃也不例外。
“王爷,要不让小厨房先备上粥?”王妃肠胃弱,一顿饿不得,一顿撑不得。
“不用了,我带她出去吃。”
他看着宁安笑,伸出手。宁安握住他的手,笑问他,“你用午膳了吗?”
“没有,这里有家很好吃的米粉铺子,正准备带你去尝尝。”
宁安对蔡夫人微微颔首,握着肃宁的手离开。
他们离开,芝芝长抒了一口气,“娘,你说摄政王妃怎么突然对张大娘感兴趣了?”
蔡夫人坐下,“谁知道。”她嘱咐继女,“张家的事,咱们不掺和。”她带着一丝强硬,严肃道,“我知晓你与张家那个寡居表妹之女关系不错,只是张家的事着实说不清,你还是要同她划清关系才是。”
芝芝面上应下,“知道了。”
蔡夫人又道,“母亲便不堪,勾引成婚表哥,暗中苟合,又借着表妹之名,趴在张大娘身上吸血,她教养出的女儿又能有多好。”她殷殷切切,“你即将成婚,万万不能惹了事。”
宁安看着铺子前绣着酒字的旗帜,微愣,但还是任肃宁拉着走了进去。肃宁似乎常来,刚一进去便扬声喊了一声,“祁哥,一碗拌血块,一盘腐竹,两碗米粉。”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便将小菜米粉端上来了,她腹部微鼓,放下米粉后,以手撑着桌子。“花生送的。”
“谢谢。”肃宁夹了一颗花生给宁安,“陈醋泡的,酸爽开胃,你尝尝。”
宁安不愿意吃,她才不要酸爽开胃,胃口开了吃的便多了。
女人见宁安看着花生不动筷子,以为她见黑醋浓稠嫌脏,忙道,“这醋是陈醋,东街江氏酱园酿的,干净的。”
宁安忙抬头,急着解释。“不是,我只是不想吃醋。”
肃宁笑了笑,“醋开胃,她又贪嘴,怕吃多了胖。”
见他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宁安有些不开心,偷偷拧他的腰。
女人爽朗一笑,“嗐,我当什么事。”她仔细看了看宁安,“哪里胖了,姑娘家丰腴些才有福气。”
肃宁看着宁安,你看,旁人也是这么说。他在桌下握住宁安的手,看向女人。“她可不是小姑娘了,三个孩子的娘了,比我还大上几个月。”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肃宁又道,“这便是我夫人。”他调侃着,“你说她是姑娘家,可是要让她误会我带过年轻漂亮的姑娘来过。”
女人拿着托盘的手撑着腰,笑着对宁安道,“昨日他同我们说要带妻子来,我看到你还奇怪,不是说妻子吗,怎么带了个年轻的小姑娘来。”
隔壁的桌子要葱花,女人忙应了一声,转身去拿了葱花,然后才又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听他说过他的妻子,说是干瘦干瘦的,又胆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哭,一点不好看。”眼前的人哪里有胆怯的模样。
肃宁拿起筷子给宁安,“以前是不好看,这些年我养的好,越来越好看了。”
铺子里挺忙,女人刚应了一声,便又被叫走了。
肃宁夹了一块拌猪血给宁安。这是贵州那边的菜,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学来的,猪血切小块,只在开水中过一遍,不煮熟,用特色酱汁加葱花沫、辣椒沫一拌便能吃了。筷子一夹,里面的猪血还是生的,红彤彤一片。
“尝尝?”
宁安摇头,这是真嫌弃了。她看着肃宁吃下猪血,唇齿见血红一片,忍不住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今天不许亲我。”
站在她身后的蓝姑姑与阿朱,听到她的话,强忍着笑。
肃宁闷声笑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祁哥的妻子叫苏朝,特别会做血,这米粉的汤底也是用猪血做的,你尝尝,没有味儿。”猪血补血、养心、止血,府中没少用猪血炖汤,只是他这小妻子嘴刁的很,一直说有味,不愿意吃。“你试试,若是有味……”他贴近宁安耳边,“我今晚给你当马骑。”
宁安白皙的脸颊一红,浓睫低垂,将筷子换到左手,右手又伸到他腰上掐了一下。大庭广众的,又胡说。
肃宁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唇边,“张嘴。”
宁安张嘴喝下米粉汤。米粉的汤头浑浊,暗红暗红的,看着不太有食欲,入口却极其的好,浓香鲜甜,最重要的是没有她讨厌的血味。
肃宁最爱她这副乖乖的样子,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野白花,纯净不带一丝驳杂。
“好吃吧?”
宁安用力点头,肃宁笑着道,“猪血不会胖,米粉是米做的,也没什么油脂,多吃些也不会胖的。”他的小妻子是容易胖的体质,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会瘦成以前那般模样,现在好不容易养回幼时圆润的模样,他怎会让她再瘦下去。
“真的?”
肃宁用力点头,“真的。”他夹了一筷子腐竹给她,“苏朝做的腐竹也好吃,用鸡油拌的,你尝尝。”他看着她,“你只是尝一两口,又不吃多,不会胖的。”
宁安吃了半碗米粉,这里的米粉量大,吃完半碗她已经很撑了。肃宁笑着伸手摸她的肚子,“我看看吃没吃饱。”孩子们幼时贪吃,不知饱,他便通过摸他们的小肚子来判断。
宁安拍开他的手,“大庭广众,别动手动脚。”
“别动,给你解腰带。”
快申时,苏朝收拾了桌子,关上了店面的门。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将门板一片片装上。肃宁拉着宁安起身,“我们去后院。”
这间铺子是里外两套的样式,外间开店,里间是个小院,可居住。
宁安低声问,“你的人?”
肃宁笑着点头,“苏朝是京中都御史苏迎方的女儿。”
宁安惊讶,“苏迎方的女儿怎会是她?”离京之前,苏迎方的女儿冲撞了她,出言不逊,被她赏了五十乌木板耳光,后王爷知晓后,又赏了她三十鞭。事后,苏迎方还参了王爷一本。
肃宁扫了一眼阿朱,阿朱道,“苏朝离京时,王妃还在小院,自然不知道她的事。”
离京前冲撞了王妃的是苏家的亲生女儿苏明雪,苏朝是苏明雪丢了后,苏夫人收养的孤儿。苏朝十六岁那年,苏家找回了苏明雪。之后一年不到,苏家便将苏朝送到了漠北为奴,对外只说她罪大恶极,要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
宁安既惊诧又不解,“漠北蛮荒之地,莫说是一个姑娘家,便是男子去了,也得剥几层皮,更何况是背着罪责去为奴。”她握着肃宁的手臂,“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便是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该如此心狠。”
阿朱道,“苏明雪是个厉害的,到了苏家不过一年,将苏家的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们说苏朝意图谋害苏明雪,可从始至终的证据只有苏明雪的口供,还是不清不楚的口供。
肃宁道,“咱们禾苗编写的那本警世案例上就有这个案子。”他们的孩子通过这个案子告诉百姓,这等证据不明,动机不明的案子,便是曾经定了罪,刑部也会继续查下去。“苏迎方参我,你以为只是因为你赏了苏明雪耳光?他是见我纵着孩子们将这案子翻出,又广而告之,恼羞成怒了。”不过是一直抓不到他的短处,才会借苏明雪发挥。
“苏朝不是苏家亲生的,他们便能确定苏明雪就是亲生的吗?”
宁安对苏明雪的印象很差,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承恩公夫人举办的赏花宴上,苏明雪就这么撞过来了,自己摔倒了,在旁人围过来询问时,一句话不说,只是嘤嘤的哭着,而后看着她说了句,“妾身不知摄政王妃也在这处,冲撞了王妃,请王妃恕罪。”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反倒让人觉得她蓄意为难,甚至与她起了冲突,推倒了她。当时她转身就走了,回府越想越不对,大半夜将肃宁叫起来,同他絮絮了许久。
第二次见面,是在谦勇侯府上。谦勇侯为幼子办生辰宴,广邀京中女眷为平妻白氏撑腰。她与白晚晚虽然入京后没什么交往,但想着当时她受伤,若不是白晚晚赠药,可能撑不过来,便也去了。她正在厅中同白晚晚说话,苏明雪便带着孩子来了。话里话外都是摄政王多年未有孩子,为何一离京王妃便有孕,又说三个儿女均是在外有的,当真是巧。
当时,与她交好的几个夫人悄悄拉了她,她却置若罔闻。只是挂着看似纯净,实则暗藏恶毒的笑,说了一句又一句。京中传了很多年摄政王不能生育,他们有禾苗后,京中也有孩子并非他的流言。可这些话,在他们见过禾苗后便消了。三个孩子与他们的父亲长得太像了,只是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亲生父子。她该庆幸,王爷当日不在,不然她所受的就不是五十耳光以及三十鞭了。她说王爷不能生王爷不过听个乐儿,她说孩子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王爷定会暴露。那个男人,看着对她大度,实则心眼小的很,莫说污蔑她清白,便是想都不能想。
白晚晚孩子的生辰宴,她原不想多事,却不想她见自己不言语,越发的过份,终是惹怒了她,赏了她五十耳光,并指明用乌木板打。苏明雪不知错,还调笑着说,“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摄政王妃怎么恼羞成怒了。”
“谁知他们怎么认定就是亲生的。”肃宁道,“不过苏迎方越老脑子越糊涂了。”他那个儿子,也是个脑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