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
她像雪一样、像云一样地柔和。
同旁人讲话时,她总会认真地注视着那人,让人拥有被真挚对待的心情,她说话时,尾音也都是不急不缓的。
甚至凉姐姐的事、我出逃未遂的事……那时候她悲痛至极了,也总是维持着那份刻进骨子里的礼仪。
而这样的人,连死亡都是悄无声息、没有征兆的。
樱子传来消息时,天际刚蒙蒙发亮。我尚且沉浸在睡眠之中,听闻这一记惊雷般的讯息,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紧紧攥住她的手肘。
“……你说什么。”
樱子轻轻“嘶”了一声,约莫是被我抓痛了,但她并未抱怨,只是顺着我的请求再次重复了一遍:“澪小姐,美代夫人凌晨时分去世了。”
我怔怔地松开手:“不可能……”
怎么可能?!
“方才有仆人叫夫人起身,发现了夫人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家主也过去了,小岛医生诊断夫人是在凌晨时分服用了过量的药而身亡的。”
她顿了顿:“守夜人说,没有人靠近过夫人的庭院,而那些药剂都是夫人平时积攒下来的……所以他们说,夫人是自杀。”
自杀。
“够了。”我深吸一口气。
樱子收住了声音。
怎么可能会死亡?
怎么可能会是自杀?
怎么可能会无人发觉?
我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哥哥呢?”
樱子答道:“修治少爷已经抵达灵堂了。”
那瞬间,我的肩脊展开,修治的抵达无言地叙述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一股内心深处涌起的疲惫将我淹没:“我知道了。”
——“……夫人似乎没有求生的渴望。”
——“仅此一次吗?”
——“你很在意的那个人,她也许见不到今年的大雪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澪、修治,一直让你们这么辛苦地活着、对不起。”
回忆一帧一帧涌上心头,那些无数次因为我的软弱而无意识避开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
我早该想到的。
母亲的孤独、她的痛苦,她推开世界的举措。
我早该知道的。
那时修治问我:“我有时候在想,小澪是永远不会胆怯的吗?”
……不,事实上,我一直都只是胆小鬼,一直在粉饰太平。
可是,为什么呢,母亲。
不能够再等一等呢,母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开始处理早川家,也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坦诚。
樱子退至一旁。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替我准备衣物吧。”
那音节落入寂静的房间里,似没有泛起任何的涟漪。
从我的院落走到母亲的院落,总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廊道。廊房选用木质的结构,用绿叶玫瑰编织一大片的花墙。
长廊两边,种着樱树、种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春夏时路过,我能闻到花圃里传来的幽香,那些花朵在秋日坠落,而等到冬天时我经过,会摸到冰凉的雪。
四季更迭,我走过了无数遍,从来都不曾知道这条廊道竟能够这样地短。
当我抵达时,修治正站在庭院里,身上披着一件与他曾在凉姐姐葬礼上穿过的款式如出一辙的黑色和服。
天边薄薄地一层亮光,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廊檐下的阴影吞噬着他的清瘦身影,而他的周边,分明涌动着混沌和冷寂交织的死气。
修治的右眼蒙上了一块绷带。
见到我,他垂下睫,左眼一圈沉重的乌青,我顿了一下,听到他说:“走吧。”
我们并肩,沉默地走进灵堂、沉默地入座。
“哥哥。”我才发觉我的声音竟如沙砾般地粗哑。
修治毫无波澜的目光瞥过来。
我想问他是不是昨晚一宿都没有入睡,也想问他,一夜的不眠,是否是因为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一年之前,母亲发高烧的那个夜晚,修治攥住我手腕,和我说“相信她吧”的时候,心中是否也是忐忑而不确定的呢?
而如果他昨夜一宿没睡,是否也在不确定、也在想办法去相信她。
我闭了闭眼,这个猜测在我心中翻涌而出。我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去。
我一点、一点都不希望这会是真的,这对修治实在太过残忍了。
正前方,入殓师正在为母亲清洁遗体,人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我麻木地看着这荒诞而又虚幻的一切。
母亲的面容恬静,仿佛只是进入了睡眠。
萦绕在耳旁的哀乐声、祷告声、哭泣声闷得我喘不过气。
化妆的动作步入尾声,他们将母亲放进棺中。
“再看她一眼吧。”有个声音在我心底那么说。
无法忍受、无法接受。
我站起身,往外面走去。天色暗沉沉的,庭院里,已经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