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雨水浸没土地的泥腥味争先恐后钻入鼻尖,我沉呼了一口气,缓步穿过了缘侧。
推开书房的门,近几个月以来,我常常窝在这里做课业,所以我无比清楚,这里是修治平时最常待的地方。
果不其然,木质矮桌前,修治穿着漆黑的和服,正静静地坐在软垫之上,雨声逐渐翻涌,他面前的杯盏中泛起馥郁的酒香,那并非青梅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从未以这样的视角去看他,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我在仰头、他在俯瞰我。我默默地望着修治仍未褪去稚嫩印记的清秀侧脸,呢喃出声:“哥哥。”
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仿若魔怔一般,我的指尖颤动着触碰上他右眼上的绷带,他并未动作,纵容了我放肆的举动,直到我碰上那份粗糙的磨砂感,这才恍然如梦初醒。
我猛得收回了手。
我有许多想问他的。
他眼下一圈沉重的乌青,是一宿都没有入睡吗?
昨夜的他,是否也如此时一样在此静坐,是否也沉浸在酒精的余味里。
我望向前方,隔着那堵墙,便是母亲的卧房。
如果真是如此——
那么母亲在墙后面服下夺走她性命的药剂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他知道她赴死的心情吗?
或者只像那一晚那样,他只是在赌,忐忑地、不安地选择相信她,相信他和我会是母亲留恋世间的筹码。赌她发出呼救,他能第一时间抵达现场。
而当母亲面带恬静的笑容选择离开人世时,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
“不要可怜我,澪。”
修治嗓音凉而淡,唤醒了沉浸在疑惑里的我:“也不要可怜自己。”
“哥哥……”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封密封严实的信,放在桌上,敛下眼,那声音中盛满了厌倦与疲惫:“她只是结束了这场虚幻的噩梦。”
我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望去。
——津岛澪。
信封之上,分明是母亲的笔迹。我太过熟悉,更小的时候,她教我画画、教我审阅艺术、品读名家作品,那时我无数次亲眼看到她写下这样的字迹。
沉默了会儿,我俯下身,指尖触碰过我的名字。
我将那封信攥在了手中,笃定地转过头:“你阻止过她了。”
我的直觉、我内心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告诉我,修治曾向她伸出过手。
但她挣脱开了。
我以为他胆怯,害怕万物如镜花水月,害怕抓不住一切的真实。
可他分明是看得太清晰,他只是以为自己够不到、也认为自己抓不住那份美好。
——那时候修治说,假如不付出猛烈地喜欢,也不会有悲痛的袭击。
是从那时开始的吗?那时的他便已然陷入在这挣扎中了吗?
修治并未反驳我的定论,他淡淡地说:“没有谁能够拯救谁。”
他发出一声嘲弄般短促的轻笑:“人这样的生物,生活于噩梦般的俗世之中,却幻想着被人拯救或者拯救他人。”
而谁能够得了拯救谁呢。
“……”
我一言不发,安静地在他身侧坐下。
我缓缓将那封信展开。
熟悉的笔迹,信纸间似有梅香。母亲的声音仿佛从那遥远的天际响起。
“小澪: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与凉在黄泉间里重逢。请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因为我而哭泣。
我的一生并不美妙,年少时总是因为身体抱恙而终年困于宅院,直到嫁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少年时期才是最好的时光。但因为凉、因为修治和你的到来,为我带来了慰藉。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论是小澪送来的茶饮,还是修治的斡旋和忙碌,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是我太过自私,无法再在这样的世界里苟活,对不起,小澪。
老实说,我从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直到那天晚上你离开这里,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不曾清楚地看到你。
小澪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你很努力了呢。
去往自由吧。
修治是个孤独的孩子,他有一颗很敏感的心。我对他总是有太多的歉疚,小澪,拜托,往后无论遇到怎样的苦难,请不要像我一样丢下他。
我永远爱着你。
早川美代。”
她说:“不要因为我而哭泣。”
而几乎是瞬间,我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信纸之上。
情绪在此刻决堤,我终于意识到了她的死亡,母亲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一路走、一路丢。
我想成长就是如此,一路失去所钟爱的所宝贵的事情。
但——
“不想了。”我折好信纸,深吸了一口气,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母亲只是去和凉姐姐重逢了。”
我有比悲伤更加重要的事。
我突然抓住身侧之人的手腕,他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羁绊了。
雨声嘹亮,屋内氤氲出一丝凉意。
在修治错愕的眼神下,我一字一顿道:“哥哥,我们一起……再去见母亲最后一眼吧。”
不论是拯救、不论是离别、不论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些虚幻、那些期望,我统统都不想再管了。
就算下一秒是世界末日,我也只想在此刻抓住唯一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