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管事没想到贵人竟是当朝太子殿下,更没想到他还屈尊降贵来了他们这乡下地方,一时间诚惶诚恐。
“殿下,我们这庄子不大,佃户也没多少,都在这了。”
他拿出一卷竹简,恭敬递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只大致扫了一眼。
“你家主子倒是个宽仁之人。”
他着了一身藏青色常服,身材颀长,却如寒冰铸成,一双眼轻扫过来凌厉威严的令人望而生畏,不可亲近。
左右甲士披甲执锐,护卫在两侧,杀气逼人。
程管事冷汗都出来了,摸不清对方心思,只得连忙点头。
“我家女公子是一个好人,待人宽仁,十里八乡都是知道的,每年田租也只收了三成,殿下若不信可派人去打听。”
三成已经是极低,至少目前为止,他们所见只这一处。
“行了,你家主人呢?”
“不巧,我家主人这两日去礼佛去了。”
男人微一点头,身边人收起那份竹简,一行人走出庄园,程管事送到门口,看马踏尘烟,人彻底走远才回去,一颗心这才落下来,发现后背已经不知不觉湿透了,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好就这一次,我得给女公子去封信才行。”
程管事快步入内,飞快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静山寺。
另一边。
男人开口,“这几日派人在四周去打听。”
他说的不清楚,身边人却习以为常的点头,殿下这些年一直不相信明章公主死了,暗地里一直在派人寻找,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消息,这次出来走过每一个地方,在每一个地方停留,都会让人在周围打听,属下们早已习以为常。
渠县多山水,这里离江南也不远,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是个宜居之地。
就如他们刚看见那个庄园,风景如画,风雅旷然。
可以闲来看落花,垂钓碧溪上,夏日划船采莲,秋来淡听雨声,入冬了煮一壶热酒抱着一块毯子窗前赏梅……这是她一直以来所希望的。
一时间只闻得马蹄声,如雨点一般疾落。
太静了。
“吁!”
众人勒停马,目光警惕环顾了一圈四周。
“殿下小心!”
这里基本荒无人烟,两边都是青山,只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道,路旁杂草丛生,树生的茂密,可竟然连一只鸟叫声也没有。
话一落,闪着寒光的箭头如雨一般射出。
“保护殿下——”
所有人围成一圈,将人牢牢护在中间,文子端劈下流矢,一双眼如鹰隼,射向密林。
密林里田朔勾起一抹笑,眼底一片冰冷。
…………
山里的气候一会儿天晴一会儿雨,刚还是阳光明媚,这会儿就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雨落在山林草木间,滋润万物,天地也似朦胧蒙上雾气。
“女公子把窗关上吧,这春雨也不能小觑,别染上风寒了。”
“我哪有那么脆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青云跺脚,恼了,“女公子!”
玲珑看的一阵笑,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血,青云连忙倒了一杯热水,温热水流入喉,稍微平复了一些。
青云险些要哭了,玲珑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安慰道。
“不碍事,都这么多年了,死不了的。”
青云泪一下控制不住了,哀求道,“女公子我们去都城吧,都城是皇城,那里的医士一定是最好的,不像这里的那些庸医,一定可以治好,会好的。”
“别哭了,要不美了。”
“女公子!”青云恼怒,“我说真的。”
玲珑生不了气,笑了笑,“好,真的。”
“那我们去都城。”
“都城千里迢迢,我们还是去江南吧。”
“江南?”青云脸上挂着泪,“江南有神医吗?”
玲珑眉眼舒展,五官比之五年前彻底长开,如上天精雕细琢而成,一颦一笑牵动人心,眉心一点朱砂凝聚了红尘。
“江南有神仙。”
青云呆了呆,下意识问,“起死回生的神仙吗?”
起死回生?
玲珑忍俊不禁,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她笑容一滞,忙定睛一看,天色沉沉,重重雨幕模糊人的视线,一个人影跌跌撞撞闯进她眼里,向来严于律己,一丝不苟的人一身狼狈,冲刷过他的雨水一片鲜红。
她怔怔的看他猛的摔在雨里,一动不动。
“女公子,你在看什么?”
玲珑掌心掐出了血,突然间唰的站起身。
“女公子你去哪?!外面下着雨啊!!”
“女公子!伞!”
文子端遍体鳞伤,最凶险一处伤口离心口只有半寸,皮肉被雨水冲的发白,藏青色衣服全是泥和血,没一处完好,他凭着强大意志力撑到现在,早已到了极致,意识消失前他感觉到了有人接近,挣扎着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梦一般。
“珑儿……”
来人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加快了几分。
青云也追上来了,一见这血人满眼恐惧,“女……女公子,我们,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
这都是刀伤箭伤,一看就是一个麻烦人物,救了他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天大麻烦。
他实在伤的太重,玲珑好不容易才找到下手的地方,可他太沉了,她一个人根本抱不住他,差点又把人砸地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我一位故人。”
“快,救人。”
青云连忙上前帮忙,两个人费了大力把人带回去。
青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这就去请医士!”
“等等。”
青云疑惑的回头,就见女公子将插着桃花枝的美人觚砸碎,手压在碎片上,刹那鲜血淋漓,青云瞪大眼,嘴唇都在哆嗦,玲珑抬起头,脸色白了几分。
“去吧,知道怎么说吗?”
“知……知道。”
玲珑捧着手,眼眶泛红,“那快去吧,好疼。”
青云又气又心疼,狠狠瞪了一眼床上的人,连忙去了。
玲珑用干净的绢帕缠了一圈,又拿了一块干净的,用热水打湿,准备去给床上的人稍微擦一下。
一边擦她忍不住轻声道,“真是狼狈。”
男人昏迷着,脸色苍白,轮廓比以前凌厉了许多,闭着眼眉头也紧隆起。
他惯会隐忍,凡事先谋而后动,一击必中。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但玲珑不愿意现在的生活被人打扰,这里不能久留了。
放下帕子,她在他身上找了找,想找个印信什么的,帮他联系属下,他来做这种事,必然不可能一个人来,说不定现在正有人着急的找,把他安全交给他的人,也对得起两人从小到大的情分了。
“哐当。”
一个不足掌心大的小盒子掉出来,滚落床下。
玲珑捡起来一看,是个紫檀木盒子,严丝合缝,能随身携带,且用这样珍贵的盒子放,显然是重要之物,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打开一看,却瞬间怔住了。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对精美绝伦的桃花铃。
“女公子,药来了!”
玲珑合上盒子,把它放回原处,“拿来吧。”
青云把药给她,一边拿出一封信,“程管事让人送了一封信来,那人还说山下好多兵,像是在找什么人。”
玲珑展开绢帛一目十行看完,随后放在一边,边给人上药边问,“什么兵?”
“说是都穿了一身黑甲,气势可吓人了,他绕道上来的。”
“黑甲卫?”
玲珑心下一凝,攥着药瓶的手一紧,急促道,“我们马上离开。”
“怎……怎么了?”
“快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下山。”
她语气很急,青云也不敢耽搁,连忙收拾好东西,玲珑加快动作,草草把药给他上好,粗略一看血大概止住就立刻起身。
“女公子,外面还在下雨。”
“拿上伞。”
黑甲卫在,凌不疑就一定在,以他的本事很快就能找上来,不能再留。
两人离开后不久,静山寺便被黑甲卫围住了。
小小一个山中寺庙没一会儿就搜到这里。
“少主公,太子殿下找到了!”
凌不疑,现在叫霍不疑了,眼神落到床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沉声吩咐,“立刻派人下山找医士。”
“是!”
梁邱飞亲自去,冒着大雨在山道上飞驰,不敢有一丝耽搁。
霍不疑守在床前,问道,“这屋子里的人呢?”
梁邱起面无表情,拱手道,“衣物财帛都不见,想是下山了。”
“冒着大雨下山?”
这副急切的样子,是在躲什么还是在怕什么?
梁邱起,“属下已经问过,这里住的是一位女公子,这位女公子在山下有一座庄园,今日太子殿下去的就是那里。”
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也太过令人怀疑了。
“这次行刺的匪首抓到了吗?”
梁邱起脸色凝重,“还没有,不过他伤势很重,想来跑不了多远,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
霍不疑拿起案几上的药,“庄园那边先不用着急,全力缉拿匪首。”
“是!”
床上的人依然昏迷不醒,狰狞的伤口显然被清理过,上了药后伤口的血也渐渐止住,霍不疑环顾了一圈,那封信他也看了,其余没什么特别,就是地上一些碎片,几枝散落的桃花,窗边摊开看了一半的书简,笔尖半干的磨痕,写了一半的空白书简。
无一不在证明主人离去的匆忙。
是因为收到庄园来信,畏于太子之威吗?
梁邱起猜测,“小女娘胆小一些也正常,她心软救了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伤的实在是太重了,她收到来信后怕殿下有个万一后,自己会被治罪,所以才害怕的匆匆跑了也是正常。”
毕竟不是所有小女娘都似他们家少女君一般,胆太大。
霍不疑,“一个女娘能有魄力独自撑起一个庄园,让方外之人提起也多有赞誉,不可能是胆小怯弱之辈。”
“那……”
霍不疑拿起写了一半的竹简,上面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嘴角微勾。
“说不得是遇见了一位不愿相见的故人。”
梁邱飞喘着粗气,浑身滴着水,拉着一人匆匆进来,“少主公,医士来了!”
霍不疑神色一肃,“立刻给殿下诊治。”
“是……是。”
医士冒着雨来,也不敢恼怒,连连应是。
他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止住颤抖的手,这才上前,用了十二分的仔细小心重新为太子殿下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随后开了一张药方。
颤颤巍巍说,“太子殿下伤势颇重,尤其心口一处伤口,差半寸就……小人才疏学浅,只能先缓住,请将军恕罪。”
霍不疑眉心紧皱,“现在殿下能移动吗?”
“不……不能,最好就在此处休养。”
“送医士。”
医士如蒙大赦,连忙道,“小人告退。”
他一刻也不敢留,抱着自己的医箱走了。
霍不疑转身,却见床上人睁开了眼,紧隆的眉松开,散了一身凌厉冷寒,低声说。
“子晟,我看到她了。”
他笑了,笑声震动胸膛,伤口又一次裂开,鲜血染红被衾。
…………
一辆青帘马车行在雨中,车辙溅起水花。
田朔捂住胸口靠在车壁上,看向另一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瑶梳了一个妇人髻,一身素色,鬓边戴了一朵白花,柔弱楚楚。
“我来寻你呀,我寻了你好久终于寻到了,没迟,真好。”
田朔没一点动容,反倒脸色更不好看,“你怎么出来的?”
她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样欢喜,“他死了,我就来寻你了,你看,我果然是最了解你的人,比凌不疑还先寻到你。”
一听凌不疑田朔咬牙切齿,“若不是他横插一脚,文子端早就死无全尸,去陪公主了。”
阿瑶笑容淡了淡,抬手抚上自己鬓边白花,“阿朔,我美吗?”
女子肤色雪白,眼含秋水,如菡萏芙蓉。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阿朔,田朔心头异样。
她抬手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了,阿瑶勾起嘴角,眼泪一下从眼眶滑落,滑过精心描摹的妆容。
那滴泪落到了他脖颈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我只是一个……阉人。”
“我知道。”
田朔一僵。
“……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你并不好。”
阿瑶也不知道,或许是那年他在教坊司对她伸出手,笑着问她,“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他的手心好暖,他的怀抱很宽,像梦里的父亲一样,他说要带她回家。
实际上父亲从没有抱过阿瑶,她却对那分温暖眷恋。
是阿瑶从记事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他带她回家了,却再没对她如那日那般笑过,他对所有人都笑,唯独对她吝啬,凶她,呵斥她,利用她。
他总要她记住仇恨,可她为什么要报仇呢?
为谁报?
戾帝去世前下了圣旨,让近前所有人陪葬,他却被遗忘了。
他为什么报仇?
他们都是被遗忘的人呀,除了彼此还有什么?
“你对我很坏,所以下辈子要对我好一点啊。”
她笑着将匕首从他后心狠狠捅入,死死抱住他,嘴角溢出黑色血迹。
他颤抖着抬起手,抬到一半时无力的落下。
阿瑶满足的闭上眼。
风雨戚戚,马车一无所知往前走,天色昏暗,突然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厢猛的翻下山坡,不住往下滚,撞到一棵树后停下,已是支离破碎。
车夫探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