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她没有死,但是也消沉了几天,楼里的客人见不到‘月仙’的面,便又转头去捧玉瓶馆的‘花神’,天舞阁的老板可见不得这个,不顾她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就逼着她出来待客。”
“趁着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完,老板从不知什么地方寻了个纹身师傅来,将那些伤口,画成了流云飞星的样式,衣衫解下时,犹如月光映身......他们又把那个姓齐的请来,再给她重新画了一张美人图,那图流传出去,狂蜂浪蝶更是不计其数地朝着天舞阁涌来。”
“那段日子......她鲜少能有走出阁楼的时候。”
鸨母与龟公两眼具变成了金子模样,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男子在月明夜房中进出不断。
终于。
“......到了年底,楼里客人少了,一天晚上,她来找我,跟我说——”
“我想死。”月明夜披散着长发,一身白衣,赤脚站在十七娘跟前,平静地告诉她。
十七娘脸上的笑容很快凝固:“为什么,我很快就能长大了,我......嬷嬷告诉我们,我们的脸和身段就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我们让男人喜欢,就会提高自己的价值,就可以往上爬,不用像外头一些地方的妓子一样,去接待那些又脏又臭还有病的男人。”
“就像......故事里的佳人和才子一样,我们为他们跳舞唱歌,他们就会给我们钱,还会写诗画画,让我们能有更多男人喜欢,最后说不准还能赎身出去。”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和你一样有自己的房间,和你一样穿漂亮衣服,也能和你帮我吃饱饭一样,去帮别人也吃饱饭......我还没谢过你,也没请你吃过饭呢!”
月明夜沉默了许久。
这个时候正是楼子里花娘们睡得最沉的那个时间段,她带着十七娘,从后院的一道小门绕进一个可以看见河道的房间,路上遇到过睡眼惺忪的鸨母,后者只是打量这一大一小几眼,说了句安分些,便打着哈欠离开。
“不要相信鸨母的那些话。”月明夜告诉十七娘,“我们生来不是为了接待男人才存在的,来这楼里的男人,和来不起这里的男人没什么分别。”
十七娘依旧不太懂:“嬷嬷跟我和姐姐们说,你的日子是咱们所有人里最好的,你是最受老板器重的,将来一定会......”
“我没有将来了。”月明夜突然有些暴躁地打断了她,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让十七娘看自己身上散发着淡淡银光的花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并不需要眼前的小姑娘回答自己:“这是毒,用上这个,我就活不了几年了,不,我本来就活不了太长时间了。”
月明夜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十七娘,忽然抬手朝自己头上梳了两下,抓下来一大把头发:“我十七岁,但我的身体说,她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我每天都很疼,每次被男人触碰,都很疼,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叫喊,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他们却以为我是在逢迎......”
“你不要学我。”
“不要和我一样!”
月明夜突然崩溃了一般地蹲下,抓着十七娘的双肩,死死盯住了她:“别相信那些鸨母和男人嘴里说的什么才子佳人,那都不过是要用你们赚钱让你们安心被‘吃’掉才编出来的谎话!”
“才子?”
“佳人?”
“赎身?”
“哈哈哈......”月明夜笑声苍凉,“不要相信嫖客写出来的故事,不要相信他们嘴里的任何一句话,别信楼里的老嬷嬷......你看看我,看看我,他们只会趁着我还够年轻漂亮,还够有名声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卖给不同的男人,直到榨干我最后一滴血,让我变成一滩烂肉,再毫不犹豫地抛弃,继续用这一套一套的鬼话去欺骗调教下一个‘月明夜’!!!”
“他们就是那么地会美化自己的行径,把吃人也说得那么美好,还要激着咱们......竟以买卖自身为荣?”
“名妓,多风光啊名妓!”
“多让人羡慕啊!多让人嫉妒啊!名妓!名妓!怎么他们自己不愿意售卖自己!自己去做那个书里口中被传颂的名妓!”
十七娘被她骤然的爆发给吓住了。
而月明夜却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你是这里唯一能与我说得上话的人了,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十七娘怯生生地看着她,本能地回答道,“我叫三丫,不晓得家里姓什么......”
月明夜爱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好呀,我是......向撷之,我和你一样,也是家里的三丫头,我有一个姐姐,叫做向采之,我们都和你一样,父亲母亲更在意弟弟......”
“我灌我园,有采之心。于以撷之,既有且多。采之......撷之......大姐姐与侯府世子有情,便是他的珍宝,而我们......他很希望我们能早点嫁入高门,好将来提携弟弟,可惜......可惜啊,在我们长大之前,在我们能出嫁之前,他就因为犯事,被剥夺官身,沦为囚徒罪人。”
见十七娘懵懵懂懂,眼中有关怀之色,向撷之露出个温柔的笑脸:“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只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很想死。”
她轻轻地贴过去,双手虚虚地环着十七娘的身子,却不肯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小姑娘:“你别怕,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能继续吃饱饭的,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在那么多年过去,始终坚持寻找自己沦落风尘的妹妹的人,还是值得托付,不像我家......他们回去了,向采之向撷之,却早已是死人了。”
“我把你托付给了别人,离开这里,去哪里都比这里更好,你......不要害怕,要好好活着,饱饱吃饭,乖乖睡觉,长得大大的,让谁也不敢欺负。”
十七娘懵懂依旧,彼时的她只觉得悲伤,只觉得心疼,隐隐觉察到身前女子对她自身,对这个世界的厌烦,十七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所以她只是轻轻地靠进向撷之怀里,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