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洗澡的人很多,天牛在锅炉房里一刻不停的忙碌着,屋子里闷热无风,身上的旧汗未消新汗又出,穿在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水洗的,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他把上衣脱掉挂在炉口近处,想让炉子的热量把衣服烘干。
慧子拎着一个饭盒出现在锅炉房,见天牛忙的热火朝天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
天牛抓起铁揪一口气往炉膛里扔了十几锹煤,又拿起长炉勾子想挑挑火,一边后退一边调换角度,一下撞到身后的慧子吓了他一跳,他急回头见是慧子连忙拿过衣服穿上,他的脸因为紧张和不好意思变得通红。
慧子脸上泛起淡淡红晕:“你的辛苦——”把饭盒放到天牛脚下,“这是给你的饭,你的吃吧。”退着离开锅炉房。
天牛的心里热呼呼的,站在那儿想了半天慧子说的话:“你的辛苦……”他有些感动,身体里又有不安分的东西涌出来,他知道那是为什么,提醒自己别自不量力……他跑到水龙头前洗洗手,坐到草垫子上小心地把饭盒打开。这是一个三层饭盒,上面是牛肉,中间是鱼,底层是白花花的大米饭,闻着饭菜的香味他已垂涎欲滴。他的老家不产大米,来东北前他都没见过大米是什么样。看见晶莹剔透的大米、吃过几次香喷喷的白米饭,都赖慧子所赐。满洲国的中国百姓是不允许吃大米饭的,吃白米饭是经济犯——是重罪,轻者下狱重者杀头。天牛捧着香喷喷的饭菜也有些害怕,他怕龟田窜进来借机把他送进宪兵队……可别因嘴馋把脱脑袋丢了!他想。当然到嘴的美味不会浪费,没用五分钟,他狼吞虎咽的把饭盒里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肚子里。吃完又有些后悔,怪自己吃的太快没有好好品味饭菜的味道。他抹着油嘴巴,感叹道:“真香啊,就是抓进大牢也值了,做鬼做个撑死鬼不屈了……”
刘歪脖他们一行人怕骑着马进村惊了马崽子,在村外下了马,把马拴在树林里,装着路人分散着走进董来福住的村庄。
快到董家门口老张交待小季子和老李:“进了院别乱开枪,不管这是谁家跟咱肯定是没仇。”
“马崽子要先开枪呢?”老李问,他怕马崽子手里的盒子枪先开火。
跟在后面的刘歪脖脸上肌肉抽搐几下:“操,你们手里的家伙是吃素的!看见他不等他掏枪你们几个乱箭齐射,让他成马蜂窝!”他更怕马崽子枪里的子弹找到他,不是怕他们放过了马崽子他绝不会来冒这个险。
“我先进去,马崽子看见我不见得能开枪,你们听我招呼再进去。”回头冲刘歪脖,“东家,你就守在门口吧。”
刘歪脖用鼻子哼了一声,既表示对老张的谢,也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恐。
董来福在自家院里为火龙马梳着毛,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他老婆从屋里出来不满地说他:“买匹破马跟买个爹回来似的,一天天啥也不干,赶明儿你跟它过吧。”
董来福回她:“你董个屁!这是上等的好马,百年都不遇,你就等着看好吧,这匹马能帮你发家!”
“发个屁家!你就想美事吧!”老婆不高兴的回屋使劲关上门。
“臭娘们懂他妈的狗屁……”
董来福太中意这匹马了,他是明眼的行家,知道火龙马的出处,火龙马是俄罗斯马和东洋马串种的新品种,比纯种的东洋马腿长蹄宽耐力,速度更快。这种马市面上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得到它董来福就跟得到宝贝一样。他想靠这匹马赚个好钱,就是卖不上好价留着也能壮他董家的门面。
院里拴着的狗突然跳了起来,冲着门外猛劲的乱咬。董来福刚想骂,抬头看见老张笑呵呵进院,他愣了一下,发问:“你找谁?”
“噢,老哥你好,我是过路的,口渴了,来讨碗水喝。”老张客客气气地道。
董来福没多想,用手朝屋里指一下:“去吧,屋里锅台上有水舀子,自己去喝吧,屋里有人。”朝屋里喊,“狗他娘,有人来要水喝……”
老张四下看看,快步进屋,没等董妻出屋他迎进去:“大嫂,一个人在家呢?”借机看看屋里情形,“孩子都没在家?”
“这一个小子,在队伍上做事,不常回来。”董妻用水舀子盛了水给老张。
老张端着水出屋,喊:“哎——进来吧。”
老李和小季应声进院,把董来福闹懵了,讶异地看着进来的人:“你们这是……”
狗又跳起来冲着进来的人凶凶的叫着,小季子挥起手枪打在狗头上,狗嚎叫几声垂下尾巴远远的躲开。
董不福又惊又气:“你,你打狗干啥!你们要干啥?”
刘歪脖阴笑着走进院,用枪指着他:“人呢?”
“啥?什么?什么人?”董来福被问愣了。
老张走到火龙马跟前拍拍马背,火龙马用头拱拱他亲切地咴咴叫起来,一看就知道和他非常熟。董来福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刘歪脖回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妈的,别揣着聪明装糊涂!骑这马的那两个人呢?”
董来福更糊涂了:“骑,骑马?没人骑马呀!”捂着被打的脸,愤愤地“你凭啥打人?你是什么人?告诉你,我儿子在保安旅当、当官——”
“操你个妈的,就打你个当官的……”刘歪脖又要打他,老张拦住他,问董:“这马从哪儿来的?知道什么说什么,别找不自在。”
董来福这会儿知道这马出了问题,却不知问题出在哪儿,强装着振静:“这马怎么了?这马怎么了?这马是我在集上买的……”
老张拍拍他脑袋:“真他妈费劲!你听不懂人话啊?我们掌柜的问你卖给你马的人呢?”
董来福这回清醒了:“噢,噢,卖我马的人五十多岁……”摊开双手,“我不知道这马是偷来的,要是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敢买回来呀!你看这事闹的……”
老李上前踢他一脚:“卖马的人住哪儿?你认识不?”
董来福眨眨眼睛:“在集上卖马卖驴的天天有,从来也没人问过是咋回事,再说,咱这集上也从没发生过把偷来的牲口拿来卖的事……”
小季子机灵的挨个屋看看,出来把董妻那屋的房门用木棍顶上。
“问你卖马的人是谁,你扯这么多废话干啥!再问你一遍,谁卖给你的马?”老李不耐烦了。
董来福也来气了,理理衣服站直身子:“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我都说了一百遍了,集上有买有卖是常事,买了东西谁还想着问他老大贵姓。”
“刘歪脖眼睛瞪起来:”你真不认识?”
董来福倔强地摇摇头:“不认识。”
董来福的老婆在屋里见外面来了一群人围着自已老头,推门想出来,发现屋门被人从外面顶上了,她干喊外面人装听不见,她吓得脸都白了:“你们要啥拿走就是了,你们别伤害他……”
刘歪脖把枪在手上掂掂,盯着董来福:“真不知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回头冲小季子努一下嘴。
小季子端着枪摇头晃脑走过来,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突然把枪顶在他大腿上勾动了扳机,随着一声闷响,董来福一下子倒在地上发出惨叫,鲜血从腿上汩汩流淌出来。
刘歪脖愣住了,老张和老李也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开枪,刘歪脖是想让他吓唬吓唬这个人,没有让他开枪的意思,枪响了刘歪脖只得顺杆爬:“看到没有,再不识抬举,一把火把你房子点着了!你们家一个喘气也别想留下!”
屋里董妻吓昏过去了。董来福吓得不住告饶,惊恐中他想起一件事,那天他问过卖马人住在哪儿……“我想起来了!”他叫道。
“你说你这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真是自找倒霉……”刘歪脖边骂边往外走。刚才他听到董来福说儿子在保安旅当官,真要是这样他可要摊事,把爹开枪打伤了,就是老百姓家的儿子也不会善罢甘休?!他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董来福大骂:“你这个强盗!你这个土匪!你这个王八蛋……”刘歪脖回头看他,他赶紧摆手解释,“我没骂你,我骂卖马那个王八蛋,他可把我坑坏了……”自已动手解下腰带把流血不止的腿扎住,喊屋里老婆,“狗他娘,你快去找郎中——”屋里没动静,他咬牙忍痛拖着伤腿向屋里爬去……
出了门刘歪脖小声对老张说:“咱别露身份,这家要真有当兵的也不容易摸到咱。”拍拍身边的小季子,“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股愣劲,好,好样的,回去有赏。”快步往村外走。
老张和小季子走在后面,他不满地说小季:“你虎b呀!谁让你开枪的?”
“保长给我使眼色……我看他死活不说……”小季子没认为自己哪个做的不对,他以为师傅也会夸他,“你不是平时总说我胆小,让我练练胆嘛……”
“练胆也不能找个老头练,真有胆你上山打只熊瞎子去!一个干巴老头至于你开枪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张一语双关道。
小季子脚步慢下来,恨恨地瞅着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