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太妃想,她表现出的那些慈母心肠,是真的爱这个孩子,还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慈母的模样,来让宣铎更听从她的话。
最起码此刻,她半点儿也想不起阿悫,她心头涌现的,只有后悔。
为何要那般铤而走险呢?
若是不动手,她是不是能够继续在皇观安稳活下去?
有没有阿悫,对她的日子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大的改变。
最起码,家族不会被自己连累。
或者说,她所恨的,究竟是皇帝杀了她的儿子,还是毁了她成为女子之冠的可能。
她当初入宫是为了什么?
静太妃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想起了她许多年未曾被人唤起的名字。
芷兰。
她叫高芷兰。
不是这个锁住了她一生的静字。
从刚入宫的御女高氏,再到后面一步步成为才人高氏、静婕妤、静昭仪、静妃,再到如今人人口中的静太妃。
她真正的名字,已经有几十年未曾被人唤起了。
甚至连那越来越少的家书中,也是用娘娘来称呼自己。
可不知为何,高芷兰在这一刻,脑海中翻涌起那些几十年前的残片。
“爹,娘,你们放心,女儿入宫,必定会光耀家族门楣,他日我高家满门,必定也能成为这皇都第一等的世家。”
“女子如何?男子的追求,是立于朝堂之上,封侯拜相。那女儿身为女子,所追寻的,便是这天下女子都想踏上的那个位子,皇后、太后,总有一日,女儿的名字,我高家满族的荣光,都将写于这史书之上!”
她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要光耀门楣,荣华万代。
她所有的野心,都掩藏在了她那娴雅静和的外表之下。
所以,她苦苦经营着自己在深宫中的一切。
宠爱、子嗣、甚至包括所谓的好人缘。
她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东西能够帮助她一步步靠近那个梦罢了。
可后来,圣上去得那般早,早到宣铎根本不具备争夺那个位子的能力,早到她只能继续伪装下去,好在新帝手下保全她们母子的性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这处“清净地”内做着所谓的“清净人”,阿悫是个孝顺孩子,经常也会来看她,有时候,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认命了。
甚至有时候她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没想到,却没骗过景王这个小丫头。
“我终究,还是输了。”
输得这么凄惨,输得这么不体面光彩。
高芷兰喃喃道。
这一刻,她想起的不是刚刚为之疯魔的儿子,而是入宫那一日。
她从马车上下来,坐上了宫内的小轿。
掀开轿帘,看着入目的红墙绿瓦,琉璃飞檐,高芷兰知道,这将是自己日后的“家”。
这或许于旁人而言是一座黄金笼,于她而言,却是登云梯。
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因为在这里,女子亦能有无限可能。
出身微寒又如何,终也会有扶摇直上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希望有一日,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向她匍匐行礼,她的名字能够和大雍彻底写在一起。
可最后,还是这般结局。
从先帝,到宣铎,她所依靠的两个男人,都令她失望了。
不。
或许,是她自己让自己失望了。
景王。
景王!
想到刚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小姑娘,高芷兰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机。
那个小姑娘的出现,也明白地告诉了自己,成为女子之冠,似乎并不只有依靠男人这一条路。
她为何,直到现在才明白。
命运交托于旁人之手,那所谓的走向,就彻底不属于自己了。
如果,如果她能再晚生几年,是不是届时这天下就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她想要的荣光,是不是,也会不一样了呢?
可惜,没答案了。
“砰!”
一旁的人松开了钳制高芷兰的绳索,她的身子软软倒下,倒在了树下未曾及时清扫干净的那一堆落叶上。
落叶四溅而起,就好像池塘中跃起的锦鲤溅出的水花一般。
它们安逸地在那被圈出的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游着,以为自己是祥瑞,被人喂养,供人赏玩。
就这么,在池塘中过完一生。
它们,不,其实也是她们。
而就在此时,树上也飘落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飘啊飘,轻轻落在了高芷兰的眼睛上,遮盖住了她那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闭上的双眼。
就好似过去的那些年一样。
她被遮住了眼,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耗尽心血,却终究只是一场空。
宣明曜站在清净地那块牌匾下,静静看着上头的字。
清净地其实从未清净过。
这里头的人,也从未自在过。
高芷兰的确是足够聪明的。
她交出的那份暗桩,许多人手的布置安插,连宣明曜都要为之叫绝。
也难怪,她离开宫中这么多年,依旧能够实时掌握着宫中的举动,甚至将毒下到了元景的宫中。
这样一个人,若她不是被困在后宫里。
若她能够知晓,天下女子最为荣光的去处,其实并不是在男人身上。
她本该有更精彩肆意的人生。
可惜了,如今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她们永远不会被给予这个知晓的机会。
宣明曜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仿佛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这世间女子,要走多久,才能走出这重桎梏呢?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输。
为了自己,也不光为了自己。
“走吧,九安。”
她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