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虚空之中。
    昙昼只感觉一座巍峨的大山压在身上，犹如千千万万年前那只被镇压于五指山下的石猴一般，五脏六腑被挤压、被碾碎，铁索泛着红色的灼热的光芒，火焰不断从她的每一寸毛孔钻出，攀附于铁索之上，风吹草动便能让它们熊熊燃烧。
    金色的纹路不断在她身上贯穿而过，生命树犹如燃烧的符纸一点点消散。
    忽然，天空一声巨响。
    咚！
    是，钟声？
    咚！
    是，天地钟！
    咚！
    “天地钟声敲三响，活人血肉生白骨。死者无方入六道，六道亲俯身来邀。”
    天地间不知谁嘀咕了这么一句，千山万壑中春风乍起漫山河。绿草滋蔓，青山意气峥嵘，芳林新叶催陈叶。老去的、枯萎的、衰败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三声深入腹地的钟声里葳蕤、蓬勃。
    片片瓦砾散落草甸之中，断壁残垣依旧独立夕阳。只是不知何时云开雾散，最后一缕夕阳撒落人间，暗金色的光影点点上移在空中交汇成一星一星的荧光。扶馀楚忽觉袖中一抖，那昏迷许久的鬼火竟抖擞精神朝天空奔去。
    它奔跑、它跳跃。像是一个顽皮至极的孩童。它落那棵坍塌的万年古树之前，停在了那棵生命树上。
    它轻盈飞跃之时。所有人的身体里都有什么东西在被剥夺，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情绪，不论愤怒、不论悲伤、不论怜悯、不论痛苦……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化作点点星光缓而慢地消散着。
    跟随那鬼火一起。
    刹那间，时空交叠，记忆颠覆。
    众人只见虚空之中两道模糊身影凌空而立，其中一人红衣艳绝，而另一人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仿佛有千千万万张脸、千千万万个人交叠在一起。
    他们听不见她们的对话，却只见那怪异至极的人率先败下阵来，声音飘摇自九天而来：“你很聪明，你太聪明了。昙昼。可是我等了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年才等到你啊。如果再早一点，或许我们不必到如此地步。”
    镜花水月，光影蒙蒙。昙昼轻轻触碰眼前的水镜，所有的人与她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纪。她能看见他们，可他们看不见她。
    她轻轻舒了口气，整个人略显轻松地以天魂残缺的魂体状态站立在这里，却是不卑不亢地与此人对话，她说：“我说过，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你不该对我抱有希望。”
    “你们不该对我抱有希望……”
    她低低笑了一声，只是她千算万算倒是没想到【换明月】这样一个让世人趋之若鹜的上古残阵，竟然只是一个困阵加一个幻阵如此简单。
    不，不能这样说。因为这第一层困阵容易，第二层幻阵却是一个足以瞒天过海的阵法，瞒过世间万物的阵法。它隔绝所有人的命理、隔绝所有人的命运、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城中的百姓，
    这是自古以来第一份，确实担得起【千古第一相阵】的名声。
    只是对面的人听了却开始发笑：“是。是。自私，果然自私。你以【换明月】为阵眼，妄图蒙蔽天道，将你的晋级雷劫引到我上，却不顾全城人的死活。这是自私！你为了自己的图谋甚至欺瞒众人、欺瞒同伴，骗取他们的信任。这是自私！”
    面前的一道虚影哈哈大笑起来，它笑得翻江倒海、笑得翻天覆地。
    从一开始来说，昙昼就是从自己为出发点的。她认出这是【换明月】，却并不知道第二层是一个幻阵。她以为第二层只是一个足以蒙蔽天道，保住生命树这样一个罪孽之树的阵法。
    她更是没有改变一开始的想法，她认为【换明月】是一个杀阵。会诛杀里面的一切，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在赌、她在搏。
    以自己的命去搏，以所有人的命去搏。
    当然，在她原定的计划中，只有她一人会躲过雷劫存活下来。雷劫会将整座城的人都算进去，所有人都在劫难逃，他们都会死。只有她会因为身上的雷劫被生命树引走而存活下来。
    她会受伤，会受很重的伤，但不会死。
    这就是她全部的布局。
    哪怕是生命树这个活了万年的神树也不由感到惊讶，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如何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昙昼为什么能在洛川城内保持清醒，如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就是因为她从入城那一刻就在为自己谋划。
    她有很多次挣扎，可是最后还是会走这一条路。
    这一点是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进入风雨天一阁之时，她内心就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可以找到延续生命的办法，但一定是九死一生的。
    在见到生命树之前，她还不知道这个方法到底是什么。
    而她明知道一切，却还是可以演，和伊祁陵演，在它面前演。
    瞒过所有人。
    可她做这件事，绝对不会后悔。
    因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昙昼并不在意生命树如何看她，她甚至可以为了活命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但你还是选择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保护他们。人的行为无外乎两种，一种来自于怕，一种来自于爱。人的情感总是在爱与怕之间摆动，可你选择调动全身灵力护住他们之时，爱，超越了怕。不是吗？”生命树的声音逐渐平和下来，“孩子，君子论迹不论心。人人都有歪念，可最终决定你是怎样一个人的还是你接下来走的路。”
    “只是不想欠人情罢了。”昙昼别开目光，也避开话头，“那你又为何在最后的关头将所有人的因果加到你自己身上？你这样的神树，原本应该是可以挺过雷劫的，然后你飞升超脱六道轮回。这下好了，你魂飞魄散，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我身上背负着的东西，我注定不能离开。”
    “你背负了什么？”
    “生命、希望。”
    昙昼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些模棱两可，模模糊糊的话。
    说的好听是另有深意，说的难听就是故弄玄虚。
    “那你不找我报复吗？因为我，你所背负的一切现在全都前功尽弃了。”昙昼又道。
    “孩子，你很想死吗？”
    昙昼轻轻“啧”了一声，“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再痛苦的事情我都挺过来了，你觉得现在我会因为你以为的愧疚献出自己的生命吗？我可没你那么无私，没你那么有大爱、有大慈悲。”
    生命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诸般顾虑之下只道：“你会。”
    昙昼皱眉看它：“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似的。”
    对此，生命树并不作评价。
    它转身看着大地之上倾倒的巨树、自己的本体，忽然开口：“你知道洛川城的起源吗？截止今日为止，洛川城仅有百姓六千九百四十四人。他们的出生与死亡都在这里。哪怕四季流转，依旧不变。但在我来到这秘境的一万余年内，我的树叶脱落了四十五万七千四百六十七片。这意味着，我看着四十五万生命在眼前流逝。也意味着，这四十五万七千四百六十七个人，已经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他们没有轮回吗？”昙昼下意识问出这句话，随即反应过来这里只是一个秘境，没有天道没有天庭没有地府。
    人死后本该经由地府之人引荐洗去前尘重入轮回，可这里没有地府。
    所以他们的死亡就是真的死亡，是真的融入山川河流，山河永寂。
    前世她虽然是被地府之人忘记了，但好歹在快要消亡之时被人超度重入六道——超度这也算是一种方法，可是入六道还是需要天地法则的。所以这里的人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意识的消亡。
    灵魂永寂，应该是她见过最恶毒的誓言。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无法行动，甚至你连自己是死的这一件事实都不知道。
    昙昼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说了句：“你记得可真清楚。”
    “因为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生命树因生命而生，也该因生命而止。”说话间，一片树叶落在昙昼手心之中，上面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树叶该有的脉络之类的也没有，就像是一块陶瓷塑造的艺术品。
    生命树说：“我得记住他们每一个人，否者他们就真的消失了。这【换明月】与其说是幻阵，倒不如说是一场有血有肉的戏剧。你在此所见到的生与死、善与恶，不过是在演绎他们的一生。我得记住，所有人都得记住。包括你，昙昼。你也得记住。”
    “我？”昙昼莫名其妙，“我记住他们做什么？这些人与我并无交集。”
    “会有的。应该记住的。”生命树又是那神秘莫测的语气，面对昙昼翻白眼的动作它倒也不生气，继续道，“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等你。昙昼，他们都在等你。”
    昙昼语气很冷，耐心也几乎要耗尽了，“别用这一套来压我。我又没让他们等，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如果你拉我的神魂到此只是为了说这些话的话，那么没必要。因为你说了我也不会听。”
    “你不想，可我却还是要说的。”生命树低声道，“我并不强求你听不听，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抉择之时有情可据，不至于惝恍迷离为难自己。”
    昙昼皱眉迟疑道：“你……”
    话音未落，昙昼手中的那片算不得树叶的树叶微微发热，无数的脉络自树叶根部往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