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昼原地伫立良久，忽然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面前陡然出现了一条天梯，看不见尽头。
    云雾渺渺，光影焕焕。长阶之上一人神姿高彻，白袍如雪。
    昙昼看清此人后微微愣了一下。
    是伊祁陵。
    可若是按照生命树的说法，伊祁陵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死于自己剑下的，为的就是让他们更加确信这就是现实。
    而小五，就是以伪神的身份创造出来的。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从大海之上，这一场局就开始了，那时候伊祁陵就在自己身上下了【替死术】——当然，或许更早。
    现在三个时辰过去，伊祁陵并未在小五体内而是以自己的身体出现，那么他早该魂飞魄散才是，而不是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昙昼也并不认为自己和他有什么好说的，若是说生命树拉她谈话那还情有可原。可伊祁陵……
    自己杀他一次，算计他一次让他身受重伤。
    他不记恨自己都算是不错的了。
    昙昼如此想着，抬头便直接对上那双明亮干净的眸子，与之前自己见到他时完全不同，他的眼中不再是杀意、漠然，好像万事万物于他眼中不过蝼蚁一般。
    现在他的眼里是很清澈的笑意。
    昙昼迟疑片刻，道：“你想做什么？”
    伊祁陵白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笑道：“有荣幸与你走一段吗？”
    “如果你是为了【换明月】里的事情没必要。毕竟我一点亏没吃，你算计我，我杀你一次伤你一次。你我也算扯平。”昙昼语气还是带了刺的，毕竟她与伊祁陵之间完完全全就是打出来的一点交情——甚至不能说交情，应该是仇怨。
    伊祁陵点了点头，了然道：“也可。但这路确实得我领你走了。若是归生姑娘觉得不满，等走完这长阶，陵某任凭处置。”
    昙昼正欲点头忽然听到他后边喊的一声“归生姑娘”，登时呆在原地。好嘛，她一开始还以为【换明月】之中错怪他了，结果倒好，现在本性就暴露了。
    这伊祁陵也是个睚眦必报的，自己堵他一句他也堵自己一句。还拆她身份。
    这也就是现在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二人。不然这句话指定能掀起狂风骤雨，搅动得整个修真界都不得安宁。
    归生二字在修真界那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这复姓罕见，目前修真界出现的两个姓归生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尤其是三百年前归生晏在九嶷山上的一战，彻底把整个修界都打服了。无人再敢质疑她。
    而另一个归生姓氏的人，如今在中域第一势力圣阁担任左护法的职位——虽说是个护法，但是若是严格说起来这整个圣阁都是那人在把控。
    那圣子更是个傀儡般的人物，没有前任阁主那般的实力。又是个顽劣性子。
    ——总之，这归生二人都担得起一个传奇二字。
    昙昼嘴硬道：“你什么记性。我姓昙名昼。可不姓什么归生！”
    伊祁陵没有说话，只是昙昼看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讽刺。最后她实在受不了恼怒道：“你如何认出来的？总不能就是我口头禅喊了句本尊吧？”
    这怪不得她，她情绪上涌之时上辈子的自称就跑到嘴边了，跟流水似的怎么也堵不住。她平时还是隐藏得很好的吧？除了面对将死之人的时候……
    伊祁陵摇了摇头，“是剑意。我与归生晏并无交集，至多不过是曾经在下山历练之时见过她醉酒闯【一梦黄粱】罢了。你的剑意与她很像，招式什么的也像。”
    说起这个……昙昼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前世的她就是个酒鬼，修为遇到瓶颈之后就喜欢到处惹是生非，那几年仙门百家、妖域十四境、三十三魔都受过她的荼毒，对她极度的不耐烦但是又干不掉她。
    因为当时她的修为就已经能和老一辈的那些人打一打了，他们犯不着因为她几句毒舌就与她不死不休。
    至于那一次她也不记得为什么了，反正就是突然想去秘境【一梦黄粱】，结果酒喝多了头脑发蒙找不到秘境入口，一气之下直接将那秘境一剑劈塌了，导致当时在里面历练的几个仙门弟子被困。
    归生晏酒醒之后便入了秘境想补救这一切，恰好看见上古凶兽梼杌要对几个少年下手，便随手将人救了下来。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她惹的祸，她处理完事情后拔了梼杌的一根獠牙便离开了。
    自从那之后她也没有再见过那群少年了。
    只隐隐记得其中有一个阵法师和一个傀儡师……
    ——说到底都是酒惹得祸！
    昙昼发誓自己再也不喝那玩意了。
    简直了！每次喝酒闯祸都能被当事人逮到！
    本尊难道不要脸面的吗？！
    不过，她有些好奇的是，“仅仅凭借招式剑意就能认出来？那你对剑的领悟力不错，若是……”
    “我只是觉得像而已。”伊祁陵无奈笑笑，“而且你的性格也是。”
    昙昼：“……”
    好好好，也就是说伊祁陵只是试探。
    结果她自己把身份卖了？
    行吧，是她冲动了。
    昙昼觉得不能和这人继续说话。这人确实挺聪明不如扶馀楚好忽悠。
    长阶入云。
    两人拾阶而上。
    昙昼在第一阶台阶上站稳之时一道钟声倏忽从天际而来，穿越云层踏着清风一路飘荡绵延数千里，那声音雄浑而洪亮。
    这是……
    这钟声莫名其妙的，自己走一步就响一声。
    难不成还是给她伴奏啊？
    伊祁陵道：“怎么？”
    昙昼烦躁地捂住耳朵：“这天地钟在无极呆了不知道多少年，吵闹的很。每每辰时便会从十万五千阶天梯之上、九天玄塔之中传来——现在应该不到辰时吧？就算是到了辰时，它不过也就敲三下，不像现在，都快把我敲出耳鸣了。”
    啧。迟早把这破钟砸了。
    伊祁陵闻言哈哈笑道：“对，现在不是辰时。还有半个时辰才日出。不过你怕是还得忍受一段时间。这钟声还有整整四十五万七千四百六十下，天地、日月、万物……都是这钟声的来处，避无可避。”
    他说话时语调很轻松。
    或许是解决了多年困恼的原因。
    伊祁陵解释道：“五域各有一口钟，只是叫法不一罢了。我们东域的叫做天地钟。天地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入轮回的人有很多，或许是杀孽过重、或许是魂体不全。总之，这口钟是给那些人一个机会。是天道给那些人一个转世的机会。”
    繁华万年的小城，其中却都是没有来世的可怜人。
    昙昼忽然皱了皱眉，她说为什么时常感觉那种熟悉。原来前世她在北域见过。只是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好像是前世她在翻阅古籍。
    前世的记忆有些久远，又有些残缺。但是对于玄天秘鉴这种东西完全就是刻在她灵魂里的。
    可是她居然是现在才发现玄天秘鉴之中好多东西没有记载，很多东西她都是从前世看见的古籍上想起，下意识以为这也是玄天秘鉴里记载的东西。
    比如天地钟这件事，在修真界很多烂大街的书上都有记载的事情，玄天秘鉴这个号称可通晓天道的法宝内却没有收录。
    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而这些没有记载的大多是所谓“天道赐福”，这很不应该。
    分明说是天道给的机会……
    昙昼皱眉道：“但这机会并不容易得到对吧？若是天道真的仁慈，便不会有这么多人不能入轮回。”
    “对，你说的很对。”
    “至今为止，我、我们都不知道天地钟评判能不能转世的标准是什么。但是真的很感谢。昙昼，天命之人，你的到来让天道注意到了这里，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机会。”
    昙昼“啧”了一声，她素来恩怨分明知道自己的出发点是什么，也不想白白受他这么一句话：“你不该谢我。应该谢【换明月】，若是没有这个阵法我不会想到可以引天道来。互利互惠罢了，我想突破，而生命树想以自己换取这些人转世的机会。何况，就算不是我。接下来也会有下一个天命之人到来。我，只是那个凑巧罢了。”
    她并不觉得天道让她承接劳什子的天命便是于她有恩。
    若是没有这个天命，她也不知有多逍遥自在。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说到底，天道不仁，在众多的蝼蚁之中选出一个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人，不断地给她施加磨难挫折，并不手下留情。可万万人之中活到最后的那一个，不但不能怨恨它给自己的苦难，还得对它感恩戴德。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事情。
    她昙昼前世不要。
    今生也不想要。
    她的命，完全可以靠自己争取。
    届时别人看到她说的可就不是“天命之人”，而是“昙命之人”了。
    昙昼昂首阔步朝前走着，随着她的每一步，天地钟便敲一响。
    她方才踏过的地方，长阶也已经消散于天地。
    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