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昼一直以为“憎”会困她更久一点，毕竟她满腔都是对天道的不满。
    但事实却是，“爱”困她最久。
    昙昼踏上了最后一层“欲”。
    只是出乎她预料的一点是，第七层居然没有幻象。
    又或者她所见山川湖海、众生百态皆是她的欲望。
    她迈出一步，哗啦啦的几声，接二连三的烛光被点亮，塔内的景象一点点被扫了出来。可是目之所及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她又试探着走了几步。
    烛光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移动，到后面几乎一整层都亮了起来。忽然她的右脚一沉，叽里咕噜的声音让她不由低头看去，地面之上不知何时堆满了皑皑白骨，她的鞋此刻正踩在一只骷髅的手背之上。
    一株老树穿破纸窗斜穿进来，凉飕飕的忽然眼前一闪，金光夺目，只见不远处的一片白骨之上一个纯金骷髅正拿空洞的五官注视着她，随着她拔出腿的动作，脚下的尸骨瞬间化为流沙将她包围，不断带着她深陷其中。
    咔哒、咔哒。
    金骷髅忽然转过头来，挥动笨重的四肢抓起地上的铁斧砍向昙昼的脖子。脚下沉重的拖拽感让她如被钉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只得空手接白刃，一把抓住斧柄将整个斧子夺了过来。
    她在手中略一挥动这斧头，下一刻斧光掠影，直接将金骷髅利落地分为五份。沉闷的掉落声就像是打开机关的钥匙，不过是一瞬间，整个七层的骷髅都“活”了过来，前仆后继地朝着昙昼的方向扑击。
    咕噜噜，昙昼第不知道多少次挥动手中铁斧，忽然被一只骷髅抓住机会扑倒在地，幸好她反应迅速地往旁边一滚顺势站了起来，可是她依旧身处骷髅流沙之中，就在她锁定了头顶横梁为自己的庇护所之时，她的余光一瞥，蓦地顿住。
    因为，此刻她看见那只早已被她打成渣渣的金骷髅已经摇摇晃晃地拼聚了身体站起。
    ——这些骷髅是杀不死的！
    越来越多的骷髅重新聚集起来，此刻的昙昼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里的骷髅数以千万为记，不过是打了一轮过去自己便已经手指发抖，若是一直耗下去绝对是没有好处的。
    何况这些骷髅没有任何的痛感，而自己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会累会疼，而这些骷髅不会。
    何况从数量上来说，它们绝对是流水战都能把她耗死在这里的。
    一斧头将面前一片的骷髅砍倒，昙昼正准备顺着边缘跳到横梁之上，忽然身后似乎有什么被惊动了，一连串骨头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惊呼声。昙昼几乎是手疾手快地将人从白骨堆中挖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昙昼看着面前的人皱了皱眉，她原本以为最先和她遇到的应该是伶舟眠那家伙，结果却是小五。
    莫非是他为逆天之物，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的缘故？
    小五有些惊魂未定，死死抓住昙昼的袖子道：“我、我也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你们，就顺着楼梯一直走了上来。然后……然后就在这里了。”
    昙昼听得额角微跳，这难道就是受天地眷顾而生之人？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小五一路上什么也没遇到，倒是自己一路艰难得要命。
    她一斧将面前的骷髅砍倒，反手握住小五的手腕道：“等会我数三个数，我会用力把你抛上去，你一会儿努力抓住顶上的横梁。”昙昼说罢，伸手朝上边一指。
    小五点了点头。
    昙昼转过身去，斧头在虎口处一转，一道弯月弧度横扫而出。她正准备将小五丢上去，忽然感觉背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重重的力道直接将她推入皑皑骨堆之中。
    白骨流沙。
    “你还在看什么。”
    一道声音唤回了小五的思绪。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几下，侧目看去，八边形光源正中间的一个古老祭台之上一人被捆于刑架之上，鲜艳的红裙如漫天火光在眼前燃烧。他被灼烫得收回视线。
    “你不会后悔了吧？”那虚空之中的声音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不住嘲讽道，“你现在怜悯她，那又有谁来怜悯你呢？今日不是你死，就是她死。她本就是个短命之人，你又何必有什么负罪感？她的死亡能换你的长生，她该庆幸才是。”
    “可是……”
    “可是什么？”它蛊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总要有人死的，非她即你。”
    哐当一声，一把匕首被丢在小五面前。他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垂眸捡起匕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古老祭台。
    祭台之上，昙昼红裙猎猎，因着身高的原因居高临下睨着小五。小五拾阶而上，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匕首的手此刻仿若千斤难举。
    小五的喉咙滚动两下，“扶馀楚曾经说，如果我能不死，不管是什么方法说出来他都会帮我……”
    昙昼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微微后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冷笑道：“我曾经也说过，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后果，那么你听进去了吗？你想好后果了吗？”
    “当然。”小五下意识回话道，他低头看着脚尖，默了默道，“当然。我考虑了。正是因为我考虑了，所以我们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曾经说你是个自私的人，可我这辈子只能自私这一次。若是错过了这次，我往后连选择自不自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你明明可以选择不做这件事。”昙昼静静盯着他，目光分明平静却让小五无地自容。她缓声道，一字一句都敲击在他的心上，“洛川城的人不知道必须要你的血才能破除诅咒。你大可以不管不顾地离开。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不。不，这是我的责任。我不可以……”
    “责任？你的责任应该是你的付出而不是慷他人之慨。”
    “不！不！不是这样的！”小五忽然情绪激动地后退一步，手中的匕首哐当掉在地上，他颤抖着身子道，“我没有想害你的，我没有想害你们的。这是我的责任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洛川城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是，所以你要我替你的选择去死。”
    “不，我有我的苦衷。”
    “不，你贪生怕死。”
    “……”
    小五像一棵岌岌可危的老树被她这句如斧如凿般的话语击溃。他蹲在地上，耳畔不断地回响着那道蛊惑人心的声音，他没有搭理，只是自言自语般道：“对。我贪生怕死。可我本来不怕的，至少在渡川之前。可是守渡一族的事情你看到了吗？我甚至想过半途而废，可是我害怕洛川城的人像妖族一样，我没有什么在乎的人了。我也不像渡川一样有兔妖爷爷护着她。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啊！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无措：“我不怕死的，可是我怕我死得没有意义！我死后不会有人为我筑碑立传，我的名字会在所有人的口中淡去，我会消失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就像明璎。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第一代和生命树达成共识的人之一，可如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那石碑之上她的名字早已淡去，无人知道她。便是伊祁陵也有大把的人不知道。我若是死了，他们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没有人会知道生命树所做的一切，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一切。我也会这样的……”
    那石碑犹如摆设，素来没什么人祭奠。何况是刻痕都已经被风沙抚平的过往？
    渡川的死就像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尖刀，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的付出可能毫无意义，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他本就是随天地而生之物，死去的那日也只会是一阵清风拂过，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昙昼眸光落在破窗而入的那棵老树之上，她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意义的本质不在于外人的评价，而在于你的心。”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的声音。
    “心？”低低的呢喃声响起，小五到底是把手伸向了那把匕首，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沉默良久最后第一次与昙昼平等地对视，他道，“所以，我的存在就是意义。”
    话落，匕首没入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