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四年冬,魏其侯婴有罪弃巿。春三月乙卯,丞相蚡薨。
——《汉书·武帝纪》
西汉中期,由于朝廷的无为而治,地方豪强欺压百姓现象极为普遍,只是对百姓的欺压轻重有所不同的罢了,而灌夫家族偏偏便是其中最为残暴的那一类,以至于颍川地区长期流传着一首童谣,“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在这种情况下,田蚡都不用派人深入调查,足以致灌夫全族于死地的罪证便已经比比皆是。
很快,灌夫连同其家族之人皆被依律判处死刑,那些侥幸没有被捕的灌氏族人也都纷纷逃跑躲藏了起来。灌夫虽然掌握着田蚡与淮南王刘安之间的秘事,但由于自身被囚禁,已经根本无法上书告发。
窦婴原本以为田蚡只是教训灌夫一番,而他自己也有心让灌夫涨涨教训,因此一开始也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等到灌夫被判处死刑,窦婴这才连忙动用一切关系予以营救。
然而,事情闹到了这一步,田蚡已经很难下得来台了,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脸面,他必须对灌夫予以严惩,更何况灌夫手中还掌握了自己与淮南王刘安之间的罪证,如今正好借机将其杀人灭口,又岂能听得进去其他人的劝说。
窦婴花费了大量钱财,请托了大量关系,却始终无法让田蚡改变心意,眼见刑期越来越近,实在没有办法的窦婴,只好决定亲自上书汉武帝营救灌夫,毕竟眼下也只有皇帝能让田蚡忌惮一二了。
窦婴的夫人得知后,认为这么做太过冒险,非但无法搭救灌夫,恐怕还会连累自己全家,因此劝说道,“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的家人作对,怎么能营救的了,还是不要犯险了。”
关于这一点,窦婴何尝不知道,然而自从失势以来,大部分官员门客都已经离自己而去,唯有灌夫始终不离不弃,何况灌夫与田蚡结怨,全因自己而起,若是自己不予以搭救,日后还如何在京城立足。
想到此处,窦婴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个侯爵是我自己挣来的,大不了再将它丢掉就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灌夫去死,而自己苟活着。”
为了避免让家人担心,窦婴便瞒着家人上书朝廷,替灌夫向汉武帝求情。
对于田蚡惩处灌夫,经过田蚡此前的禀奏,汉武帝已经知晓,却不知道为何又牵连到了窦婴。虽说亲政以来汉武帝有意在疏远窦氏一脉,但在看罢窦婴的上书,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的汉武帝,还是下诏对窦婴予以了召见。
窦婴入宫以后,汉武帝向其询问事情原委,窦婴遂将灌夫酒后失言,搅闹田蚡婚宴之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认为仅凭这些过错并不足以判处死刑,请求汉武帝赦免其死罪。
汉武帝听完窦婴的讲述,也认为田蚡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田蚡如今毕竟位居丞相,何况背后还站着自己的母亲王娡,自己就算有心保全灌夫,也不好直接出面。
汉武帝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为此赏赐窦婴与自己一同进膳,在用餐的轻松氛围中,汉武帝向窦婴表示,自己虽然也对田蚡的所作所为多有不满,在灌夫事件上也比较支持窦婴的看法,但毕竟事涉太后的弟弟,况且田蚡是以“对太后诏令大不敬”为由将灌夫下狱的,不能不顾及太后的看法,因此决定在太后所在的长乐宫廷议此事,希望窦婴与田蚡当面明辨。
汉武帝之所以选择如此做,一方面此事确实与王太后多多少少有点关系,但另一方面却是他对田蚡的飞扬跋扈早已不满,尤其是田蚡凭借着太后王娡撑腰,如今权势滔天,已经对自己施政形成了掣肘,甚至对皇权再度构成了威胁,这是汉武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不过,田蚡代表的毕竟是王太后的外戚势力,刘彻想要对其予以惩治殊为不易,因而有意借窦婴等大臣的力量,当着王太后的面辨明是非,借机对田蚡进行敲打、打压,削弱相权。
听到汉武帝同意了自己所请,窦婴心中总算松了口气,立即便同意了汉武帝的计划。
于是,汉武帝下令将田蚡等朝中重臣全都召集到了长乐宫,命令窦婴和田蚡双方就灌夫的问题进行廷辩。
廷辩中,窦婴为了替灌夫脱罪,一上来先是夸赞了一番灌夫的功绩,“灌夫随父出征,勇冠三军,平定七国之乱,名震四方,乃是不可多得的勇将”,接着又为灌夫鸣冤,“在丞相的婚宴上,灌夫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说了些不合时宜之话,虽说有过错,但如何当得起大不敬的罪状呢?”
丞相田蚡闻言,立即站起身反驳道,“我身为丞相,虽有纠察百官之责,但岂会因为他搅闹我的婚宴便将其处死?原本我也只是想将其囚禁起来教训一番,谁知派人一查才知道,灌夫不仅大肆结交奸猾之徒,更是纵容家人在颍川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简直人神共愤。罪状属实,岂是能说冤枉?”说罢,便将自己查明的灌夫罪行交给了汉武帝。
田蚡不拿出这些罪状还好,如今一拿出来,倒是让窦婴火冒三丈,毕竟双方的矛盾就是从田蚡向自己索要城南土地加剧的,而且田蚡自己这些年来仗势欺人之事做的还少吗?
于是,自知无法驳倒这些灌夫罪状的窦婴,转而攻击起了田蚡。由于双方长期以来的矛盾,此前窦婴和灌夫也搜集到了不少田蚡的罪状,如今一件件列举出来,立时便让田蚡哑口无言。
说罢,窦婴凝视着田蚡,仿佛在说,“你田蚡说灌夫罪不容诛,那么你犯下的这些罪,又该如何惩处?”
田蚡听到窦婴对自己的指责,先是一愣,他没想到窦婴竟然敢直接当众弹劾自己,看向窦婴的眼中满是怒火,但他毕竟久居高位,仅仅片刻时间,便重新冷静了下来,随即转身面向汉武帝说道,“天下幸而无事,使得臣田蚡有幸担任太平丞相,作为皇帝的肺腑之臣,臣平日所好无非音乐、狗马、田宅,平日里结交来往的都是歌伎艺人和能工巧匠”,说到这里,田蚡转头看了一眼窦婴,突然话锋一转,“却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结交天下豪杰壮士,整日聚在一起诽谤朝廷,不是抬头观测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勾勒地图,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下大功。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对于窦婴的指责,做贼心虚的田蚡自然无法反驳,也根本无力反驳,但他却通过这番话,巧妙的将话题转移到了更让皇帝忌讳的“谋反叛逆”问题上,当可谓心机深沉、用心歹毒。
面对田蚡的这番无端指责,窦婴虽然满腔怒火,但对于这种谋反问题,却根本是辩无可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汉武帝自然看出了田蚡的用意,窦婴和灌夫毕竟是行伍出身,曾经参与过平定“七国之乱”的战争,平日来往的必然少不了出身军旅之人,但要说他们有谋反之心,刘彻却是如何也不肯信的。
眼见这场廷辩已经渐渐脱离了本意,演变成了双方的互相指责,作为“主裁”的汉武帝也不得不开口了。
只听汉武帝轻咳一声,制止了窦婴和田蚡的争辩,随后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大臣们,问道,“你们认为他们两人谁的话对呢?”
在场的大臣们实在不愿参与到两大外戚集团的斗争之中,面对皇帝的询问,众人相互看了看,却是谁也不敢主动开口。
汉武帝见状,遂看向了御史大夫韩安国,韩安国眼见自己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武器冲入强大的吴楚叛军,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当属第一,如果没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酒后引起口舌之争,不应该判处死刑,魏其侯这话的确有理。丞相又说灌夫欺压百姓,积累家产数以亿计,家族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便是所谓的‘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此话也不无道理。所以,还是希望英明的陛下来裁决此事吧。”
韩安国虽然明知自己这种和稀泥的方式,定然会让汉武帝所不喜,但面对两大外戚集团,他是哪边也不敢得罪,也只能明哲保身了。
听到韩安国的回答,汉武帝眉头紧皱,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便又逐一看向其他大臣,这些大臣眼见躲不过,只得纷纷开口发表意见,但秉着双方都不得罪的原则,除了主爵都尉汲黯明确表示支持窦婴说法之外,绝大多数官员或选择了避而不答,或选择了像韩安国一样的和稀泥,尤其是内史郑,更是完美呈现出了一个骑墙派的状态,他先是认为窦婴说的对,但说着说着却又推翻了自己的言论,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
眼见大臣们个个畏首畏尾,气的汉武帝怒斥道,“你们平日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头头是道,如今当廷辩论,却又畏首畏尾犹如车辕下的马驹,要你们还有何用”。说罢,怒而罢朝起身,进入宫内陪同王太后进餐。
廷辩之事王太后早已知晓,她也猜出了汉武帝将廷辩场所设在长乐宫的原因,无非是想要敲打田蚡,却又担心自己生气,这才选择当着自己的面进行廷辩,让自己了解一番田蚡的所作所为,有意当着自己的面敲打田蚡。
对于田蚡的平日所为,王太后也多有耳闻,猜出汉武帝心思的她,根本没有参加这场廷辩,而是待在后殿休息。如此即使汉武帝做出了决策,事后自己还有回旋的余地;反之,一旦当着自己的面进行廷辩,并做出决策,那么便等于自己也同意了这种做法,事后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不过,王太后虽然并未直接出面,但却有内侍不断将廷辩的经过转述给她,因此对于廷辩的进程和结果她都了如指掌。
待到汉武帝罢朝而来,王太后却装作没有看见他,对着身旁的侍者怒道,“我现在还活着,别人都敢如此作践我的弟弟,等到我死了,还不得任人宰割?再说皇帝怎么能像个石头一样没有主见呢!如今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只能随声附和,等到皇帝百年之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的吗?”
汉武帝知道王太后这番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于是轻咳一声,迈步来到王太后面前,安慰母亲道,“只不过因为两人都是皇室外戚,这才不得不交由廷辩。要是其他人,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只需一个狱吏便可以解决了。”
这时,早已得到汉武帝暗示的郎中令石建前来拜见,向汉武帝和王太后分别陈述了窦婴和田蚡两人的罪状。
王太后听罢,在得知田蚡也做下了这么多违法之事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承认田蚡做得确实有些太过分了,这才没有继续出言维护。
事后,汉武帝派御史核查灌夫的罪行,发现有很多都与窦婴所说不符,遂以欺君之罪将窦婴拘捕,囚禁于都司空的特别监狱,而被坐实罪行的灌夫,则被判处族诛之刑。
窦婴被下狱之后,想起汉景帝临终时曾赐给自己诏书,上面写道,“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在没有人敢替自己求情的情况下,便让侄子上书皇帝报告遗诏之事,希望能够凭此获得宽恕。
然而,不久后便传出汉武帝命人核对,宫中并无该诏书存档,窦婴所述遗诏为其家人伪造的消息,结果窦婴非但没能脱罪,反而又被加上了一条伪造先帝诏书的罪名,被判处斩首示众之刑。
元光四年(前132年)冬,灌夫及其灌氏族人被全部处决,窦婴得知消息后,惊惧之下身患中风,遂绝食等死,直到听说皇帝没有杀自己的意思,这才重新吃饭,找人医治疾病。然而,不久便又出现了各种诽谤窦婴的言论,结果在同年十二月最后一天,窦婴在渭城大街上被斩首示众。
元光四年(前131年)春,就在灌夫和窦婴死后不久,关于丞相田蚡的各种罪状也开始广为流传,弹劾田蚡的声音甚嚣尘上,而汉武帝则再也没有召见过田蚡,惊惧之下,田蚡竟然也就此一病不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他,满嘴都是谢罪之语,不久之后便也去世了。
至此,随着窦婴和田蚡的相继身死,自文景两朝以来崛起的,以窦婴和田蚡为代表的两大外戚集团全部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