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静坐、简葬、遗书2
作者:腐败小鱼干   滹沱冰融又一春最新章节     
    吴乃珂寸步不离的守在娘跟前,嘘寒问暖,端汤喂药,烧火做饭,生怕老娘有个闪失。也许是孝感天地吧,老娘忽然坐起来了,又想吃又想喝,可把吴乃珂高兴坏了。辛苦没有白下,娘的病有了起色。他吩咐弟弟在家小心伺候老娘,他想抽空儿把地里的玉米收回来。娘说:“你去吧,娘今儿个头脑清爽多了,没事了!”
    就在那天晚上,老娘舔唇抹嘴地喝了一碗小米稀粥,打着饱嗝说:“啥也不如这小米稀粥养人哩!俺困了,想睡了!熄灯吧!”
    吴乃珂欢欢喜喜地安顿老娘睡下,把碗筷收拾好,倒了一杯橘子汁放在娘的枕头边,说:“娘,渴了,这儿有饮料,有啥不得劲,叫俺一声,俺也乏了,睡了!”娘“嗯”了一声,他便放心大胆地睡了。
    好香甜的一觉,邻家的公鸡叫明了,吴乃珂才醒来。发觉娘那边没啥动静,叫了声“娘!”,娘不答应,推了娘一把,娘不动弹,慌忙爬起来拉灯看,娘已经不出气了。他马上把弟弟叫起来,把娘装殓入棺,一根杠子两人舁,说了声:“娘啊,儿不孝,没钱好好打发您,您坐稳当了,走吧!”
    兄弟二人把娘舁到村西荒野,找了个水涮圪洞,把棺木顺下去,大喊着:“娘!就在这儿躺着吧!等儿有了钱,再把您埋回鹰嘴沟和爹合葬吧!”兄弟俩给娘磕了四个响头,哑默静悄地回了家。
    吴乃珂面对空落落的屋子,听到隔壁侄儿的啼哭,不由想起老娘的养育之恩,一阵阵心酸,便嚎啕大哭起来:“娘啊!您走的太匆忙了!丢下俺一个人怎活呀?”
    他的哭声,惊动了四邻,纷纷过来帮他料理后事。他说:“不劳烦大家了,俺已经把她老人家埋了!”
    人们为此惊讶,也对他的行为表示不满:“哪有这么打发老人的?太不孝敬了吧?太潦草了吧?五保老人死了,村子里还给雇几个吹鼓手开开七窍哩!没见过这样的,不穿白不戴孝,像撂死小孩似的,把亲亲的娘撂出去了!真是世上少有啊!像这样,养儿有啥用哩?”
    他却说:“这有啥褒贬的?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办法,没钱人有没钱人的办法。这大热天的,俺不能等俺娘的尸首臭了再往外抬吧?”
    人们说:“至少也得给老人开开七窍吧!也得响几个炮,惊动惊动五道爷吧!”
    吴乃珂说:“人死如灯灭,哪有来世再生?活着孝敬不受制,不用死后胡作七。”
    为了应对人们的围攻,他编了一段顺口溜为自己解嘲:“判官点名小鬼叫,十殿阎君发传票,俺娘今年大限到,不知不觉呜呼了!穷人自有穷路道,胡乱花钱没必要,阴阳二宅咱不叫,纸扎花圈咱不要,不油棺材不响炮,不去报丧不吊孝,不蒸供养不吃糕,不披麻,不戴孝,不请响打开七窍,不扰邻家自己闹。清早起,趁凉稍,兄弟舁娘出荒郊,风水宝地由咱挑,水涮圪洞正好好,独龙杠子往下吊,安安稳稳到底了,入土为安埋葬了,省力省事就挺好。”
    事后,金大浪骂他:“日你娘的,亲亲的娘死了,人不知鬼不觉就扔出去了,你这家伙真是个冷血动物!”
    隆冬季节,寒流侵袭,朔风呼啸。观音殿挑角上的铃铛不停地叮当作响,仿佛在呼唤大门一侧小屋里的古文秀:醒醒吧,该烧点火了!不然,你会冻死的!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古文秀的癫狂症,已经到了不辨明黑、不懂饥饱、不知羞耻的地步了。他把房门插得紧紧的,他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不生火,不做饭,不见人。或躺在冰凉的炕上吟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或提笔挥毫捻着胡子在墙壁上狂书乱草,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就连犄角旮旯都写着“仙姑光临”、“仙子引荐”、“羽化升天”等七歪八扭的字样。人们说他“疯了”,是“色疯”,人们说他“迷了”,是“色迷”,也有人为他叹息,“那么要脸的一个人,老了老了,让姒妮子缠磨成这样了!”
    印觉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出家人,顿顿敲门给他送饭,他既不应声,也不开门,只是从窗孔里伸手来接,用手抓着吃。他一边吃,一边把食物向四壁抛撒,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么几句话:“村野老朽,得遇诸位仙姑陪伴,真乃三生有幸也!粗茶淡饭,何及仙果灵丹,聊表寸心尔!请吧!”好像屋子里真的有什么仙姑似的。这让印觉害怕,害怕得头皮一乍一乍的。
    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印觉可怜他,为他在观音菩萨像前诵经祈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救救他吧,他可是弘扬佛法的虔诚弟子啊!”
    阴历十二月十五日,东风送来满天云朵,云朵越聚越厚,傍晚,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很快把大地银装素裹起来。气温骤然下降,凛冽的寒风把人们逼到屋里围炉取暖。印觉挂念古文秀的安危,又给他从窗孔外递进热腾腾的饭菜:“弥陀佛,快吃点热饭御御寒吧!这冻死人的天,真的要命哩!”
    古文秀听到印觉踏雪的嘎吱声,嘴里念道:“霭霭云烟!皑皑白雪!埃埃尘寰!哀哀人生!置此干净之时,吾将去也!”他猛然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抱拳向印觉作揖道:“谢谢师傅关照!俺今儿个要陪着众仙子升天了!”
    此时雪停云散,一束月光射进窗子里,印觉清楚地看到那一双可怕的手,像一对长着一寸多长弯曲指甲,肮脏干瘦的爪子。看到古文秀那赤裸的身体,像一具干瘪的骷髅,在黑暗中移动。看到那张缺牙少齿的大嘴巴像个藏在草丛里的深坑。听到那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古文秀那干枯的上肢向空中指点着说:“你瞧,俺把天梯都搭好了!祝贺俺吧!好心人!”
    印觉顺着古文秀所指的屋顶望去,被单子、褥单子撕成花花绿绿的布条子,凌乱地从屋梁上拖了下来,在风中飘荡。这一幕让印觉头皮发麻,真想逃之夭夭。但,善念战胜了恐惧:“阿弥陀佛,古秀才啊,你真的疯了吗?快把衣裳穿上吧!这冰天雪地的,会把你冻死的!听话,快穿上吧!”
    这时候古文秀却又斯文起来了,他随意撕下一块破布缠在腰间,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子,捻着胡子吟唱起来:“赤条条来到人间,空荡荡一世清闲,喜滋滋得遇仙子,乐呵呵扶摇升天,哎嗨哟!吾将成仙!”
    骷髅似得古文秀,在黑暗中手舞足蹈,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窗外的印觉好像身处阴阳两界,赫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仿佛古文秀也要把他带到那个六道轮回的可怕世界,不由打了个寒战,口里高声念道:“天地三界十方万里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屁股麻麻的头也不回地小跑着离开那个阴森可怕的窗口,哗啦啦推开禅房门,嘎巴巴插紧门闩,梆梆梆敲响钵盂,嘴里不停地念着多心经:“摩诃般若波罗蜜,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一夜没睡。
    当夜,古文秀死了!他没有攀上天梯,腾云驾雾,扶摇直上,抵达天宫。而是扯断了绾在房梁上的布条子,跌到锅台下断气的。他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而是带着笑容,离开人间的。他大概真的去了那个欢乐的梦幻世界了。
    十六日上午,仇月鲜推开庙门,印觉焦急地告诉她:“古秀才整整折腾了一夜,临明才安静下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归天了?”
    仇月鲜扒在窗孔上瞅了瞅,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吆喝了几声“古秀才!”,也不见答应。印觉放大胆子把手伸进窗孔里,拽开窗帘子,一股呛人的灰尘扑出来,印觉接连打了几个嚏喷,捂着鼻子躲开。一会儿屋内尘埃落定,光线渐渐清晰。仇月鲜再次从窗孔往里眊,看见炕上没人,只有一堆碎布烂棉花。“咦?人哪儿去了?难道真的升天了?”
    印觉从门缝里拨开门闩,推开房门,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古文秀赤裸着蜷缩在灶火旮旯里。仇月鲜刚从雪地里进来,眼前一片昏暗,几乎踩到古文秀身上,印觉慌忙拽她,她还问:“怎的了?”当她看清了脚下那堆土耗子似的骷髅,吓得“娘呀!”大叫着,跌跌撞撞跑出庙门大喊:“来人呐!古秀才升天了!”
    吕耕田、金大浪、苟成艮、曹觅牛、尚良、米颂等闻讯先后赶来。吴乃珂揽下给死者梳头洗脸穿衣服的活儿,魏有才、米田丰帮着入殓,他们把古文秀舁到一块木板上,像褪猪似的好一阵搓洗。吴乃珂叹道:“娘的,比窑黑子还腌臜!胡髭头发锈成毡了,手足脸面都成癍了,浑身上下剔刮干了,尸首僵硬衣难穿了,俺都觉得心里酸了。”
    金大浪骂道:“娘的,他死了,你也死了?不能穿,裹巴住不就行了!等会儿买口薄皮棺材,先把那堆烂棉花铺在底下,你们看看,棉花里虱子乱窜哩,别咬着活人,还是让它们去啃穷秀才的骨头吧!”
    苟成艮说:“古家还有他个本家哥哥哩,是不是应该通知他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办这丧事?免得将来落下怪怨。”
    吕耕田说:“穷秀才穷得球没一条,谁还愿意攀扯他哩?不过,通知一声没不是。”
    当尚良把古文秀的死讯告诉他的本家哥哥时,那位仁兄只知道古文秀穷困潦倒、身无长物,就一退六二五,板着面孔说:“俺也行将就木,无力再管他事。俺是一不图利,二不图害,你们村里找几个人挖个坑把他埋了吧!古家那一门,从此断根儿了!”
    仇月鲜不忍心古文秀穿得破破烂烂的走,就自己花钱给他买了一身装老衣裳,吴乃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他穿上,像抱一把干柴似的,把古文秀装进四面透风的薄皮棺材里,盖上盖子。
    吕耕田在整理死者遗物,炕尾角落里只有一支不到二尺大的木箱子,一把旧式铜锁锁在搭扣上,找不到鈅匙,金大浪用锤子把锁子砸开,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红布包儿、一个黑皮夹子。打开包儿,里面有三个黄纸包着的卷儿,抖开纸卷儿,人们惊呆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吕耕田一点数,整整三百个大洋。大喜过望,吕耕田眼睛都绿了。他马上把银元放进箱子里,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又打开皮夹子,里面装着一沓现钞,点点数,共七千七百七十七元。皮夹中还有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写着“各庙宇筹款收付登记簿”,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捐款人姓名、款数,其中有金大浪手暂扣何水清优抚款二百元,欠田八斤送来贡菜款五十元。有二善人疾病医疗用款三千元。批注:钱在他手里攥着,死矣了矣!
    翻到最后一页,赫然有两个大字——“遗嘱”
    下面字迹潦草,一线连贯到底。仔细辨认,应该是这样一段话:
    余,一生无为,辱没祖宗,断古门后嗣,大不孝也!哀之,痛之,悔之,实难挽回矣!祖遗文银三百两,未敢挥霍,以赎前愆。泉下无颜面对慈颜也。筹资建庙,非余一人之功德,收付未敢有一念私心,天日可鉴矣!若获点滴成就,聊慰余心也!众人善款,谨慎保管,惶惶不安。所剩四七之数(7777),实乃机缘凑巧尔!余近感身体不适,恍惚之中,不知所以,趁今还算清醒,留此遗言。余一旦闭眼,请各位乡亲,替余把这些身外之物都用在慈善事业上。切切,切切。
    古文秀绝笔与某年某月某日
    印觉为古文秀念着妄生经,仇月鲜被古文秀的至诚至善感动的落泪。
    金大浪却乐呵呵地说:“前人栽树,后人歇凉。有命不在大早起,天上掉下馅饼来!村里紧巴巴的,谁承想老家伙给存下这么多钱!”
    吕耕田说:“人多嘴杂,别让人们说咱们见钱眼开,还是先存到银行里吧!”
    匆匆入殓,匆匆入土。一支薄材,一顿酒饭,三个鼓手,四根杠子,八个舁材人,花去现金2700元,赏了吴乃珂、魏有才、米田丰77元。吕耕田对金大浪、尚良说:“你们去把剩下的钱和银元都存了吧。”
    曹觅牛说:“俺也去,俺想看看银行里一个银元能兑换多少人民币。”吕耕田知道曹觅牛是靠不住别人,会心地一笑点点头。
    果然,从庙院到银行不足二百米,三百枚银元就少了十枚,五千元人民币只剩下四千元。金大浪毫不避讳地说:“山狍野鹿,逮住伙得。雁过也得拔根毛哩!不为利,谁愿大早起?”
    别人赚了便宜,吕耕田当然心里不平衡,他把存折要回来,装进自己兜里,说:“这笔钱谁也不能动!”他把古文秀剩下的破烂,攒进灶火堂里点着了,连古文秀留下的那个小账本儿也扔进火里,骂道:“娘的,自己有钱舍不得花,给财神爷做不了主,留这遗嘱干啥哩?‘切切’‘切切’‘切切’个屁!”
    历经磨难的潘岂缘,苦尽甘来,右派帽子摘掉了,工作恢复了,退休手续办下来了,真是拨云见日、重获新生。村里有个寡妇,是古文秀的表亲,一撮合,成了。人近黄昏,老两口很投缘,老潘很珍惜这段感情,挺会享受生活。每天烧酒一壶,小菜几碟,互敬互让,活得滋润、活得开心、活得惬意。每当酒至半酣,兴之所至,便忘乎所以,吟诗作赋,自娱自乐。
    古文秀死后,他常常慨叹死者的不幸,庆幸自己的万幸,挥毫写下一首《悼秀才》:
    同病相怜思古兄,满腹经纶有何用?
    英俊少年成骷髅,机缘变幻作弄人。
    侃侃而谈过往事,默默对镜照自身,
    耿耿至诚何如此,分文不留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