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苏三起解》崇公道出场辞:
哎嗨!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小老儿崇公道……
近来,多山县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反贪局局长牟春风被捕了!牟春风在任三年,贪污三千万,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贪啊!难怪老百姓屡屡上访,屡屡受挫,而金大浪之流却越告越猖狂。要不是他们的保护伞被撕破,受屈的老百姓真难见天日哩!
正能量抬头,正直人兴奋不已,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花。阴暗角落里那些卑鄙的小人,惶惶不安,暗中勾结,妄图把那张大网重新编织起来。人们都想知道,不可一世的牟春风是如何走到尽头的——
那天上午,郝书记给牟春风打去电话:“二小(沐春风的小名)吗?请来一下。”
“有啥指示?说话。俺不想过去!”
“必须过来!马上!”
“妈的,催命哩?等等!”
“牟春风,听好了,这是命令!马上到!”
“好吧,官大一品压死人,不尿也得尿。马上!”
十分钟后,牟春风骂骂咧咧走进县委书记办公室,郝书记端坐在办公桌后,沙发上坐着两位陌生人,目光炯炯地审视着他,门内两位威严的警察把门关上,麻利地从他腰间摘去手枪。
沙发上一位年长者问他:“你叫牟春风?”
答:“对。”
问:“小名二小?”
答:“对。怎了?”
“你涉嫌贪污犯罪,立即逮捕。请在逮捕证上签字吧。”
趾高气扬的反贪局长牟春风,一下子蔫巴了,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镇定自若地问:“你们是哪里的?说俺贪污,可有证据?”
沙发上另一位警官忽地站起来,严肃地说:“你想拘捕吗?告诉你吧,我们在多山县搞调查快二年了,没有确凿证据能逮捕你吗?三千万,三千万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铐上!”
咔、咔,亮晶晶的铐子戴在牟二小手腕上。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反贪局局长,反而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子没想到栽在你们外地人手里!老子是贪了,三千万!算个球!还有三亿多的哩!怎了?老子尽贪那些贪官的钱,不亏心!老子挥霍了!享受了!享受了你们八辈子都享受不了的福禄!老子活得够本了!哈……”
一个人在金钱面前做了俘虏,蜕变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确实少有。
牟二小的垮台,把多山县那个用金钱美女编织起来的大网撕开了一角。正气占了上风,昂首村人们再次掀起对金大浪贪污腐败的声讨。县里那一小撮,不得不对金大浪重新审定,金大浪再次被扣押回来。比起牟二小那三千万,金大浪贪了三百万,算是小巫见大巫,比起小山沟里人们受他的迫害,却是众怒难平。平静下来的多山县执法者们,又一次把公正的天平向金大浪倾斜,三审定谳:“判刑三年,保卫就医,监外执行”,这都是金大浪花钱买下的结果。
入冬,从中央到地方,对这次农村换届选举非常重视。宣传力度加大,三令五申,一定要让群众真正当家作主,积极参加选举,选出自己满意的领头人。
冷若冰在镇政府主持会议,由各村包村干部下去,酝酿确定候选人,直接到镇政府登记。昂首村居然有三位候选人公开亮相。他们是:米颂、金二浪、张春来。
米颂是苟成艮钦定的接班人,上上下下意见一致,可以说胜券在握。
金二浪不甘心金家王朝就此完结,怎么也得钻进村领导层分一杯羹,他认为,大哥下台了,威望还在,老虎卧下的笸篮也大,跟着大哥沾过光的那些人,不会忘恩负义,喂狗还懂得摇尾巴哩,再说金家大户这么多人,按人数腿,也比别人占优哩!
张春来自从被苟成艮、米颂设计陷害,受到冷若冰不公正处分后,虽然心灰意冷,但心里不服,憋着一股劲儿。本不想再管村里那些烂事,可看到米颂那得意忘形的样子,金二浪那舍我其谁的势头,不觉长吁短叹起来。高广说:“春来,男子汉大丈夫,越挫越勇,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底无私天地宽,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恨透了那些贪官污吏,期盼一个真心为大伙谋利益的好领头人,你应该勇往直前,挑起这副重担!”
张春来说:“俺不当干部照样能为村民们办好事!俺真不愿意和米颂、金二浪圪搅在一起。”
高广说:“有权了,为大伙办好事的机会更多了。就当是一次测试自己有多少人脉的考试,有什么不好?”
张春来说:“老高,叫俺看,你挑这副重担更合适。”
高广说:“唉,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不比当初,一俺没有经济实力,二俺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三俺这人没眼色。正如冷若冰书记说的,俺不是唱主角的材料,说得难听一点,俺不是大庙里的神道。”
张春来思虑再三,听从了高广的建议,去找冷若冰报名参选。冷若冰板着脸说:“你不是大白天做梦吧?你的问题刚处理过,已经被撤职了,群众还能信任你吗?米颂参选,你也参选,一山容不下二虎,别给俺们出难题了!”
张春来那股拗劲儿上来了,他说:“这个梦俺非得做一次!即或碰得头破血流,俺也不后悔!”
冷若冰面对倔强的张春来,只好说:“春来,那就试试?不过,失败了你也别怪俺没劝过你。”
“跌倒了爬起来,俺又不是没受过打击。”张春来在表格里签上自己的名字,说:“有机会请各位下馆子!走了!”
冷若冰摇摇头说:“恐怕没那机会了!”
他当然愿意米颂在选举中胜出,这样,既照顾了苟成艮的面子,又回馈了米颂赠车之厚谊,也显示自己有能力掌控复杂局面。
镇里那些绿豆苍蝇们,嗅觉是何等灵敏,他们预先为米颂设计好了几套方案,力保米颂胜出。从选委会人事安排,到投票方法、计票人员,都做了精心部署,几乎是万无一失。柳成荫说:“权在咱们手里,哪个环节不如人意,可以推倒重来。假如有分歧,至少得把一把手抢到手。”
再说金二浪,这些年跟着大哥,混进党内,干了多少损公肥私的勾当,自己仍不觉得满足。他说:“俺金家人多势众,投票、举手,都占上风,俺老大恶下的人少,为下的人多,像巴耳根、米田共、魏有才、无奈何他们肯定站在俺这边,金家老老小小齐上阵,挨家挨户跑一遍,一人发动一户,就占全村一多半,谁能挣得过俺?”
那天,一向傲慢无礼的金二浪突然推开了二表哥卜元的大门,满面堆笑、毕恭毕敬地向卜元深施一礼,问道:“二表哥好?”
卜元心里打鼓:山雀进宅,无事不来,不知他又要冒啥坏水?就不冷不热地说:“俺好着哩!不知二王爷登门又要宣读啥圣旨?用不用俺这小老百姓跪下听宣呢?”
金二浪脸上掠过一丝囧态,马上挤出一丝笑纹,说:“二表哥又取笑俺哩,多日不见,怪想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青花白瓷汾酒,晃了晃说:“一点小意思,聊表敬意,望二表哥笑纳。”
卜元黑下脸来说:“俺戒酒多年来,见了酒瓶就打颤,闻到酒味就想吐,没那福分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那些有用的人吧!要是没别的事,请你打道回府吧!”
金二浪碰了软钉子,仍不死心,他呵呵笑着说:“二表哥还真记仇哩!从前的恩恩怨怨早该一笔勾销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俺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总不能记恨俺一辈子吧?亲情啥时候都断不了啊!”
卜元说:“这还用你说?俺又不能把死去的爹娘分开,你今儿个来,不是欣赏俺现在这怂样子吧?有啥事?直说!”
“还是二表哥爽快,俺就不兜圈子了,俺想参选咱村村长,希望二表哥为俺串联串联,说到底,村里很多人还是很惦念你的,你说出的话还是很有风的,你替俺呐喊一声,聚聚人气儿,俺就有望选上,俺有了好处,绝忘不了二表哥的好处。”
“别别别,你哥说俺‘早灰下二道眉了’、‘说话不如放屁哩’,俺可不敢瞎说,坏了你的好事儿!”
“二表哥,俺哥也灰下二道眉了,这世道,谁能拔出长轴去?谁又不是为名为利?”金二浪说。
卜元不客气地说:“俺就不明白了,一个破村长就那么吃香?你哥这些年把心思都用在搂钱上了,把集体那点家当折腾的球没一条了,吃了个血尽毛干,村民们都指着你们的脊梁骨骂哩,你家的名声算是臭到底了,谁还敢挨傍你们?这好比土打墙,底三板已经打坏了,墙能不催马?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金二浪的刀条脸由土灰变到青紫,咬着后槽牙说:“姓卜的,你就瞪大眼睛瞅着吧,老子非把这村政大权拿到手不可!谁像你,一根筋,挠球不换肩,俺就不信真金白银买不动人心!”
“咣当!”金二浪一摔门走了。
“把你的酒拿回去!”卜元呐喊着把酒瓶子扔出大门外,“嘭!”碎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苟成艮千算万算,算不准自己的命运。那天夜间,他应邀参加了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几个人特意祝福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指点江山,壮心不已’的庆贺酒宴。
吕耕田想知道苟成艮将如何安排下一届接班人,并想趁苟成艮还握有实权期间,批准自己扩建门市。扩建门市,得占集体宅基地,苟书记不批准,谁敢胡来?吕耕田把苟成艮的软肋摸得准准的,无非是给苟书记备一份厚礼。
金大浪是偷着从雁荣市回来的,他想打听一下金二浪有几分胜算?靠金钱能不能铺平二弟的仕途?自己昔日那些黑道朋友能否起到作用?这一切必须弄清楚,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甄惠被两开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他想与苟成艮重温一番当年融洽的上下级感情。在吕耕田、金大浪面前倾诉一番自己给他们当替罪羊的委屈。别人视自己为贪污分子,人前抬不起头来,多憋气,多窝火,且不用说,你吕耕田、金大浪明着暗着捞了多少?瞒了别人,能瞒了俺?你们认为为俺出了一万块钱,就心安理得了?俺甄惠替你们背黑锅,名誉扫地,谁替俺说句公道话来?他想借酒消愁,一吐胸中郁闷。还想从苟成艮这儿,得到同情,甚至找寻一条出头露面的缝隙。
苟成艮心里明白,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几位今日聚在一块儿,意不在酒,而在下届选举。尤其是吕耕田,见面第一句话就问“选委会有空位吗?”
苟成艮微微一笑说:“那还用问?俺真想拜托几位给米颂拉拉票哩!”
吕耕田尴尬地说:“那还用说,咱不肯前,谁肯前?”
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心照不宣,尽在酒里!来,干一个!”
酒过三巡,甄惠醉态已现,泣不成声,拉着苟成艮的手说:“老书记,数俺冤哩呀!拍拍良心,俺对得起旁人,旁人对不起俺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想想咱们那时候的挨伴,多好啊!今后有用得着俺的时候,请说一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吕耕田不满地说:“甄惠,俺可一直把你的事当俺自己的事着急上火来着!旧话不可重提,瘸头拐弯处有人拉一把就算不错了!怎?你还觉得你冤哩!不是你,俺能被赶下台吗?”
金大浪说:“甄惠,知足吧!别忘了,你那亏空是谁替你补上的?俺觉得很对得起你了!看看俺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抽筋剥皮,谁帮哩?”
四个人各怀心事,各唱各调,举杯同祝哥们儿好,心中暗藏一把刀,都不是善茬儿。美酒佳酿,杯觥交错,苟成艮不知不觉多贪了几杯,有些招架不住,退席而归。路过天王殿时,恍惚觉得有人躲进庙山门内,他步履蹒跚地追过去,刚推开庙门,把一对幽会的情侣惊散了,男的跑得急,与他撞了个满怀,一来年纪大了,二来醺醺带醉,站立不稳,被那个慌不择路的年轻人撞了个仰面朝天,从三尺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这重重的一跌,跌的他一阵阵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哇哇呕吐,胸腔内阵阵刺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藏在大门内的那个女的,不敢面对苟成艮,双手捂着脸,张皇逃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苟成艮才缓过气来:“哎哟!俺的娘啊,差点儿摔死俺!这是谁家的冒失鬼?钻在这儿发灰哩!他娘的,人老了,不胜酒力了,再不戒酒,离死不远了!”他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回家,哼哼唧唧爬上炕,说:“老婆子,俺今儿个撞着鬼了,担心跌死!”
老伴米玉佛埋怨道:“你们父女两真是一对活宝,她刚才像狼撵着似的跑回来钻进被窝里蒙着头睡了,你又跌到骨碌踢开门闯回来,一股猫尿味儿,呛死人了,快关灯睡觉吧!”
苟成艮胸闷气憋,一夜没睡,盼着天明。天刚蒙蒙亮,便强打精神坐起来,穿衣裳时发现腰带上挂着的鈅匙不见了,那可是开启村委会各个房间的权力标志,丢了它们,犹如失去印把子,怎么去村委会发号施令呢?丢在哪儿了?他想起昨晚在天王殿门口被人撞翻的一幕,心里怨恨,嘴里骂道:“娘的,一对狗男女,伤风败俗,几乎要了俺的命。鈅匙肯定就丢在那儿了!”
他想出去找找,可是觉得两条腿麻酥酥的,迈起步来沉甸甸的,好容易挪到天王殿庙门前,看到一群人在那儿议论着什么,人群中醉驴儿手里拿着一串鈅匙,问大家:“这是谁丢的?大家看看,这个丢鈅匙的人,一定也是个醉鬼,这不,血糊邋遢吐下一大滩,真是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
“驴儿!拿来。是俺丢下的。这不正找哩嘛!”苟成艮有气无力地说。
醉驴儿一伸舌头,讨好地说:“苟书记,俺这人说话没个把门的,别怪怨!您老人家睡着了也比俺醒着精干哩,哪能吐唚下这个?”
苟成艮看得真真的,台阶下留着一大滩带血的秽物,那么难看,那么肮脏,那么恶心,也许是条件反射作用,他的胃里一阵阵翻腾,忍不住一张嘴,“哇!哗!”,喷射出大口鲜血,顿时眼冒金星,四肢酸麻,瘫倒在地。
醉驴儿急忙把他扶起来,呼唤着:“这 ,这老爷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看看,把天王殿门圪台都染红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拎起来送回家。
苟成艮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子变成蜡黄色。痛苦地眯缝着眼睛不能说话。米玉佛惊呆了,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人们问她:“孩子们呢?”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给大闺女打去电话:“梅!你爹得病了,快回来!请上县里最好的医生来给诊断诊断。快!”
闺女风驰电掣般赶回来,县里首屈一指的贾大夫说:“咱这儿条件差,还是到北京大医院看看吧!”于是连夜去了首都,进了大医院,经过诊断,为饮酒过量,引起肝功能失调,等等症状。需要住院治疗,长期静养。医生告诫米玉佛:“要想活命,必须戒酒戒色。”米玉佛十分尴尬地说:“俺不是不管他,而是管不住他!”
苟成艮躺在医院,心急如焚,人在北京医院,心系昂首选举,真想有一双翅膀飞回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