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相隔之人,要如何才能相见……
逆转生死,再续前缘,哪里是容易之事,唐皇生为人君,富甲天下,耗尽人力物力,也不过落下一个长恨无绝的结局。
晏景汲汲营营,散尽家财,数年里访遍名山大川,寺庙道宇,经年累月熬灯般残存,才终于在她离去的第九年找到一线希望。
“九是个好字,九九归一周而复始,如蛇挟尾,轮回不绝……”
须发尽白的老道掐指算道,看着面前瘦削如剑般的男人,笑意高深莫测。
晏景面无表情,凤眸晦暗幽深,相近的话术听得太多,早已麻木,至于为何还要坚持寻找,大抵只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旁的事情,我不在乎,你只需告诉我,怎么能让她活过来。”
老道看他反应淡漠,却也不恼,了然般道:“死者不能复生,此乃天理,非人力可以转圜。”
晏景早习惯了这些僧道之人玄之又玄的态度,若放早几年前,他悬挂的剑必直指这老道士的咽喉,但经历太多,倒生出几分耐性,矗立一旁静待下文。
果然,老道的下一句便是:“但也并非不能逆转,已铸成的事,已逝世的人,再要使其复生,覆水难收,便是神力也有所不及。”
“但若一切回溯到事情还未发生之时,那一切因果,未必没有转机。”
晏景原本如木如石般凝滞的神情微动,像是早已在水中挣扎到麻木,只等着要沉没入底的溺水者,见到了能使他逃生的稻草。
绝望等死之人,见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比庆幸更先生出来的是怕遇到更深绝望的恐惧,但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会牢牢的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
——即便结局是跟稻草一同沉没。
逆转阴阳,轮回逆转,从来不会是件易事。
老道似笑非笑的神情近在眼前,耳边则是蛊惑人心的道音告诫:“您可要想好,生死逆转,覆水重收,可不是吃斋念佛,心怀善道,布施钱财便能重修因果。”
“施主心中所求之人,怀恨而逝,积怨难偿。”
“便是铸成此事,阴阳逆转之后,也需以泪还泪,以血偿血,冤冤相报至血泪偿尽,方可消弭宿世恩仇,恨海情天,皆是孽缘,不如趁早放手,恩怨一世散尽,就此了缘。”
老道士的告诫之声依旧在耳边萦绕,晏景只自嘲一笑。
“孽缘也是缘,总好过痴心妄想,到头来一切成空。”
老道微不可见的摇头叹息,似在感叹世人执迷不悟,偏要自贱己身,于滚滚红尘中苦苦挣扎。
晏景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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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喜蛛应巧之节,金陵乃是商贸繁华之地,自然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桥下游船巡过,船上乘着瓜果菜蔬,由包巾妇人于船上叫卖。
两岸边多有游女,提着篮子,篮子里有各色绣品,香囊容臭。
相隔不远便是闹市,含酒喷火的艺人,耍滑稽戏的侏儒,两边道路的商贩喧嚷揽客,一群小儿举着糖人在闹市穿梭玩闹,提着一大串糖葫芦的小商贩夹腔夹调,高喊道:
“冰糖葫芦~”
前腔极快,尾音又拉的很长。
晏景穿梭其间,听着四下热闹的人声,倒想起来些许往事。
她曾跟他说过,金陵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不似京城,叫卖中总像是怕被北风刮着了一般,慢开快收,反而像是南戏,要拖着长长的尾调。
“我现下同你说,你定是想不出来,若是哪日去了金陵,听了一耳朵,才能知晓,我是不框你的。”
阿奴总是比他诚实,话也真心实意,不想他,总爱藏着一半,怕说得多了,让人生出不信,反淡薄了其中的情感。
她说金陵商贩的叫卖声是真的,说过对他的喜欢是真的,那讨厌憎恶之语,难道就会有假?
若她在天有灵,看到被他这般纠缠,恐怕会恨他至深吧……
晏景想着,竟泛起一层笑意,许是离她愈发近了,凤眸缱绻温和,纠葛折磨太久,连她的恨都让他痴迷怀念。
若她在天有灵,还要长长久久的憎恨着他,因对他的恨意缠绕而不得安息,那于晏景而言,实在称得上是一件幸事。
闹市繁华之声渐渐远去,他走到了她安眠之地,这是他早就该来的地方,结发夫妻,自该生同一寝,死同一穴,亲密无间。
墓室早被晏景派人撬开,里头灯烛光华萦绕,四周画满朱砂咒符,阵法布下,只剩下祭品还要等待时机,才能献上。
很快,墓室上方的月光流转,照到棺椁之上,晏景也取出早已备好的匕首,撬开棺椁的铁钉,里头的人早已化作森森白骨,再不复往日鲜妍俏丽。
他静静看了一会,便举起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心窝处小心剖解,血液霎时喷涌而出,仿佛无穷无尽,沾染到白骨之上,像是隔绝生死,将他们二人缠绕起来的月老红线。
晏景终究还是倒了下去,棺椁上的机关回弹,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他尚还搏动的心脏躺在她骨刺环绕的心口,身下的血液将二人浸透。
人没了心,本该立时就死。
但或许是那老道真有些本事,又或许是他执念作祟,竟又生生挨了一会,抬起手来,将那碎了又修补好的玉兔塞到她手心里。
这本就是要送给她的东西。
如今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晏景扯起一抹温和笑意,他身上染了许多血,只盼着到了下面,莫要吓着她才好。
阴阳逆转,再续前缘,不过是他的执念,是否能成,晏景不得而知,但即便不成,能与她死于一处,葬于一冢,已是很好的结局。
他苦求这么多年,也是很累了……
晏景阖上了眼,在意识消弭的前一刻,却莫名想起那老道说的话来。
“施主夫人执念过深,生前一心求去,轮回复生之后,恐怕视您犹如蛇蝎,恨不得早早避之,若是如此,施主又该当如何?”
晏景那时只思考了一瞬,他太过了解他的阿奴,经年累月的别离,让他不断反刍着二人曾经相处的过往,饮鸩止渴般的回忆过去,是能让他坚持执念存活到今日的良方。
他再了解她不过,笑意中难得带了些过往的恣肆,凤眸流转,透着希翼的华彩。
晏景斩钉截铁道:“那就让她恨我。”
海誓山盟的爱意誓言终究消散,只有怨恨,才能长长久久永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