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晚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似乎变作了个跟在晏景身旁的背后灵,亲眼见证她死去之后,晏景的种种举措。
看到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守在她尸身旁边,看到他如何疯狂的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看到他为了与她相见,吞服五石散以及各类丹药时的痴迷癫狂,看到他偏执疯魔的到处搜寻能与她相见的秘法,以及最后剖开心腹,与她同葬一穴的执念纠缠……
也曾入过他的梦境,梦里的她不能自控,只能陪着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上演曾经两情相悦时的美好过往,等他醒来,就能见到他如行尸走肉般痛苦麻木神情。
尤晚秋起初还很痛快,她本就恨他,见他备受折磨,自然舒心,但看得久了,渐渐的生出无趣。
经年累月的折磨一个人,也是很累的。
或许是随着梦境时间的延长,她逐渐在他梦中有了些自控的能力,也常常劝他,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别再纠缠不清了。
但在那时,晏景只会静静的看着她,唇边挂着温和笑意,凤眸却是晦暗无光,带着几分执拗的望向她,“我偏与你纠缠不清,阿奴,我放过你,那我又该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似在发问,但答案早已了然于心,像是认了命。
或许是她看起来实在很不愉快,晏景叹了口气,似拿她没有办法,带着几分宽容来劝她:
“若你实在恨我,那就杀了我吧。”
晏景笑意愈深,尤晚秋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他这般神情实在太过熟悉,甚至还带着几分期待跟跃跃欲试。
他该不会疯到真希望她杀了他吧?!
果不其然,接下去的梦里,她一次次对他拔剑相向,晏景在她手下不知死过几回,但每次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握着她的手,帮她将刺入心窝的匕首捅得愈深。
匕首翻绞,诡异黏腻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尤晚秋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压在怀里,这是他的梦境,自然也为他所控,只要他不想,她就逃不开他。
梦里的他也是会痛的,但依旧自虐般帮她更快的杀死自己,用带着些许甜蜜愉悦的低沉声线,在她耳边轻诉。
“我知道阿奴恨我,如今可解气了吧……”
晏景说罢,又稍稍退开了些,撩开她面上凌乱的碎发,以便更好的看她,唇角溢出长长血痕。
梦里的他也是会痛的,但却如同受恩般欣然接受她赐予的痛苦,甚至难以自抑的产生迷恋,像虔诚的苦修道人,将那些痛苦,当做他崇信的神明赐下的恩典,扭曲疯魔般的执着皈依。
他会她的怨恨而痛苦,但又渴望被她怨恨,千回百转的心思,只藏在心底,离她愈发近了,额头相抵,缱绻厮磨。
“我第一次见到阿奴,就知道了,我是应死在你手里的。”
尤晚秋满手都是他的血,他胸口也破了个大洞,场面实在血腥,他却自顾自的将诅咒当做缠绵的情话。
然后梦醒,他毫发无损,看上去却像真被她捅了几刀,本应溢出的血被他咬牙吞尽,却心怀不甘,带着恨意去叫她姓名,好似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直到看到晏景听信了那老道的话,在七夕佳节剖心做法,又立下许多如同诅咒般的禁令。
“那就让她恨我。”
尤晚秋恍然大悟。
她终于意识到,自重生归来,那些对晏景的浓烈恨意,自何处而来。
以她的性子,就算心里恨他,也多少知道轻重,若是重生,必然是要趁着机会,远远的躲开他,最好是回到金陵,投奔金桂姐,去过自己的日子,而不是在京城与他纠缠不清。
再结合晏景在梦里一次次的让她杀他……
尤晚秋想,或许那些恨意的来源,或许有一部分来自于他。
他希望一切重来,想要能再见到她,触碰她,但又怕她重生归来,头也不回的跑了,所以才这般诅咒于她。
又或许晏景心中,多少对他自己有着几分恨意,所以连带着觉得她也恨他至深……
她看不懂他,尤晚秋不是个深沉的人,她小心思虽多,但爱憎到底分明,谁待她好,她就喜欢谁,谁欺辱了她,她就恨谁。
晏景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了。
晏景死后,她在空荡的墓室流连许久,她离不开他身边,墓室里沾染着许多血迹,一部分是自棺中溢出,但更多的是他跟那老道士布阵施法之时,割腕放血,涂抹绘制。
诡异的符咒几乎画满了整个墓穴,她想到晏景手腕处新旧交叠的可怖疤痕,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墓室很快被人封起,尤晚秋见到带头的那人是书墨,这应是晏景的吩咐,他做事一向周到。
在墓室完全失去光亮的时候,她觉得周围颠簸起来,摇摇晃晃,很不安稳。
尤晚秋皱着眉,乍然睁开眼,入目的光很是刺目,她眨了眨眼,待适应过后,见到的是陶阳舒担忧的神情。
陶阳舒皱着眉,见她醒了,连忙问道:“尤小姐,你没事吧?”
尤晚秋摇了摇头,感觉身上像是有什么禁锢着自己,低头一看,是腰腹处绑着绑带。
陶阳舒顺着她目光看去,笑道:“你一早晕过去了,但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将你背了出来,马车疾行,怕你摔下去,只好将你绑在座椅上。”
尤晚秋听罢,算是明白如今的处境,点了点头,又问了句:“我晕过去多久了?”
陶阳舒思索一番:“大约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尤晚秋叹了口气,短短两个时辰的梦,她看完了前世晏景九年的时光,她隐有预感,那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的重生是晏景一手铸就。
他用性命来强求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或许那老道士说得很对,恨海情天,皆是孽缘,他们的纠葛,也该就此结束。
陶阳舒看到面前的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眼底像是泛起一层水雾,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她:“尤小姐可是后悔离开了?”
她留在京城,是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广阳侯本就喜爱于她,如今失而复得,必会更加珍惜,荣华富贵,恩爱夫妻,人世间女子最期盼的事情都尽收囊中,任是谁都难以割舍。
只是前往金陵的车马一走,便是她想,他也不会送她回去。
尤晚秋却笑了笑:“我不后悔,没什么可后悔的,我早就想离开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晏景那般睚眦必报,若是被他发现她刺了他一箭,又借他受伤逃离,以他的性子,怕是要将她关起来一辈子。
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当然不能轻易割舍。
而且……
尤晚秋想,他们的缘分尽于此处,应也是个很好的结局了。
马车碌碌前行,未来如何无人能知,但在此时此刻,阳光照亮前途,霜雪消散,一路前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