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十年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市里。
坐在车上,她才打开了小舟发来的微信,是他和一只小狗的合影,十年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像小狗一样黑汪汪的,摄人心魄。
小舟虽然觉得季铭那招欲擒故纵有点东西,可以忍住不给十年打电话,但却实在是忍不住不给她发消息。
他看见一只可爱的动物、一朵美丽的花、一个有趣的事,通通都忍不住想要分享给十年。
十年拨动手指,把那张照片放大了仔细瞧,还真是很像,她忍不住笑了。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总不能再夸“小狗很可爱吧”?
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看了好久那张照片。
于小舟长得真好看,一种客观的好看。
他那双眼,好似穿透屏幕在望向她。
十年的心软成了一滩,她关掉手机,开始闭目养神。
也才一两天的时间,谢保德却着实憔悴了许多,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十年忍不住咬咬下嘴唇,满脸担忧地说:“舅,还是换我来医院照顾吧。”
谢保德笑得眼尾的皱纹都深了许多,说:“不用,怎么让你一个年轻人来照顾病人?我们先去找医生吧。”
十年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但眉间的担忧更盛了。
两人一起去了谈话间,管床医生已经在那了,见他们来了忙招呼他们坐下。
“稍等一会,主任等会就过来。”
十年疑惑地说:“好的。”
桂市人民医院对李春艳的病情判断不太乐观,她已经有了痛感。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了,他们觉得手术和化疗看起来都不再有必要,还是想办法好好帮助病人度过她最后的岁月。
“你们考虑一下,是由我们和病人说,还是你们来说吧。”银发主任说完就看着他们,等他们的答案。
谢保德呆呆地望向十年,呆呆地说:“十年,你说呢?”
十年长吸了一口气,说:“医生,我们再商量商量。”
主任点点头,说:“行,那你们尽快决定吧。”
十年说:“谢谢医生。”
谢保德忙说:“多谢了医生。”
主任走了,管床医生还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俩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十年缓缓开口问道:“医生,从你们的判断来看,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摇头说:“每个个体都有差异,这个不好说,不过,她已经到晚期了,不会超过一年。”
十年木木地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谢保德拉住了十年,低声说:“还是别告诉她吧。”
十年顿了顿,点点头,还在想医生的话。
病房里,李春艳本来是躺着的,见他们走了回来忙坐起身子,问:“医生怎么说?”
谢保德笑了笑,说:“医生说没什么事,再住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李春艳惊喜地问:“不用手术或者化疗吗?”
谢保德看了眼十年,十年说:“医生说先吃药观察,如果效果好,就不用手术了。”
李春艳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不用花很多钱吧?”
十年摇摇头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能把病治好就行。”
李春艳眼睛又红了,哽咽着说:“谢谢你,十年。”
十年想起,以前只要吃肉,李春艳从来都把肉给她和谨华,自己一口不吃。
从病房出来,十年带着谢保德在医院门口吃了个烧鸭饭,十年把自己的肉都夹给了他。
谢保德又夹到她碗里,说:“你吃呀,我这里够吃了。”
“舅,你最近没好好吃饭吧?”
谢保德讪笑道:“天气热,没什么胃口。”
十年低头看着那一粒粒米饭,顿时也觉得没什么胃口了,抬头对谢保德说:“舅,这里治不了,我们换个地方再看看。”
谢保德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瞬间又黯淡了,问:“还能去哪?”
十年说:“去北京去广州或者去上海,我等会去问问同学。”
谢保德说:“好,你帮问问,看看哪里好。谨华她在家,没什么事吧?给她发消息也不回。”
“没事的,给她点时间。”
吃过饭,十年给黎思丽发了个消息。
思丽回到:“我在办公室呢,你直接过来就好。”
思丽看完那些检查报告,说:“谢主任是我们这里的权威。”
十年咬咬嘴唇,说:“国内哪家医院治这个比较好?”
思丽若有所思地望向十年,说:“或许可以做一个手术,放入一种缓释性的化疗药,但她这已经转移了,效果也未必好,最后可能是人财两空。平城医院,平城医院那边国内顶尖的了。”
十年点点头,低声道:“大概需要多少钱?”
“可能得十多万。”
十年一颗心,无处安放,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思丽。”
“十年,想开一点,生老病死,谁也没办法的。癌症是个世界难题,而且她这是晚期了,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
十年笑笑,低声道:“嗯,谢谢。”
十年刚走出办公室,思丽又追了上来,说:“十年,孟子昂他做的医疗影像大数据,不然你问问他吧。”思丽看着十年欲言又止的样子,继续说,“要不,我帮你问问?”
“谢谢你思丽,我先去平城看看吧,去国外治病,我们也没那么多钱。”
“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下平城医院吗?”
十年摇摇头,说:“谢谢你思丽,我舍友应该能联系上。”
“行,那你有需要告诉我。”
“好,谢谢。”
回去的路上,十年给漾漾打了个电话。
“漾漾,我有件事可能得麻烦你。”
漾漾本来和男朋友在逛街,忙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怎么了,十年?你直说。”
“漾漾,能麻烦你帮我弄一个平城肝胆外科的专家号吗?”
漾漾有一个亲戚在平城医院做主任,之前她去亲戚家吃饭,还给十年带过饺子。
“没问题,十年。什么时间的?我帮你问问。”
“这个月的吧。”
“十年,是谁生病了?”
“我舅妈。”
漾漾顿了顿,说:“你舅妈?你舅舅又找了对象?”
“不是,是之前那个。”
漾漾很惊讶,但没有叫出声,她不再多问:“你别着急,我先问问,然后联系你。”
“好的,麻烦你了漾漾,谢谢。”
“别客气。”
十年回到家,谨华刚从地里回来,衣服上全是一道道的汗渍。
十年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上午去点了花,下午又去菜地除草了。”
“饿了吗?”
谨华摇摇头说:“不饿,下午出门的时候汪婶给了我几个玉米,又糯又甜滋滋的。”
十年笑了笑,说:“我刚在镇上买了条鱼,晚上做啤酒鱼吃。”
谨华把草帽挂到墙上,问:“姐,我爸他还好吗?”
十年刚拿了菜盆准备接水洗鱼,她打开水,这才说:“还行。你怎么不回他消息?”
“他让我给李春艳打个电话,我才不想理了。”
谨华也走到水龙头旁,把袋子里血淋淋的鱼倒进了盆里,轻声说:“我爸让你过去,是听结果的吧。”
十年关了水,看了谨华一眼,说:“嗯,情况不太乐观。”
谨华抬头看了十年一眼,又低下头,认真地洗着鱼,轻轻地“噢”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谨华,你先去休息会,我来洗。”十年捉起谨华的手,打开水龙头给她冲干净,接着说,“我打算带她去平城看看。”
“什么?去平城?”谨华有些难以置信,好半天才说,“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十年蹲在一旁洗鱼,抬头看着谨华笑了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人没了就挣不回来了。”
谨华气呼呼地说:“姐,可是她以前那样对我们。”
十年低下头,认真地洗着鱼,边洗边说:“她没有把我赶走。谨华,是我对不起你们。”
“姐,你又来了!丢下我们的是她,不是你。”谨华气得跺脚,“姐,你这人最不好的一点就是总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你就不能怨怨其他人吗?”
十年把盆子里的血水倒了,冲谨华笑了笑说:“谨华,可以帮我摘几根蒜回来吗?”
谨华跺了下脚,没说话,直接从后门去往菜地了。
刚洗好鱼,漾漾就给十年回了电话,说可以拿到一个星期后的专家号,让十年把信息发给她。
“实在太感谢了,漾漾。我等会把钱转给你。”
“十年不用着急,你来平城看病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这点钱不着急。十年,你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和我说,我问我爸妈要。”
“谢谢你漾漾,我手里还有些钱。”
“十年,你别不好意思也别逞强,朋友之间不就是互相帮助的吗?我平时让你帮看论文的时候也没有和你客气。”
“谢谢你漾漾。”
“我都在平城,你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
“好。”
挂了和漾漾的电话,十年又给谢保德打了电话,和他说了自己的打算,电话那头的谢保德愣了好一会才说话。
“好,听你的。可是钱……大概需要多少钱?”
“舅,钱的事你别操心,我去借。”
“十年……”
“舅,我现在就订票和酒店,你问问那边的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办理出院。”
十年就很快订好了到平城的酒店,然后对比去平城的机票,李春艳的身子,还是坐飞机比较舒适,十个小时的高铁或者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她的身体可能都吃不消。
刚弄好这些把手机放到凳子上,手机又响了,看见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突然有些失望。
不是于小舟。
他应该在拍戏吧,扮演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
十年抬头望着天井框住的小小一片天,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或许和于小舟在一起她就能过上一种轻松的生活,不用再像如今这样为了钱发愁。
想到这,她低头笑了笑,又觉得可能她真成了那样的人,于小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爱她,或者说缠着她了。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放下自己了,她能接受没有他的生活吗?
十年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怎么变得如此,明明拒绝了他,却又想着没有他该怎么办。
既然拒绝了他,那就是做好生命中与他再无交集的打算。
想到这,又想起小舟种种的好,十年免不了有些心酸。
如果说她和孟子昂之间摆着的是宿娟的反对,那么她和于小舟之间呢?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十年也没有答案。
她很容易就想起了《倾城之恋》,张爱玲用一座城换来了两个人的结合,可惜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十年和小舟,太难碰到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了。
十年又想到了那十多万的治疗费,这才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怎么还能去考虑那缥缈的爱情啊。
吃过晚饭,谨华主动和十年谈起了去平城看病的事。
“姐,你们什么时候去平城?”
十年看了谨华一眼,谁知道她躲开了她的目光,只盯着电视看。
“谨华,我同学帮拿到了一星期后的专家号。我们去平城的话,家里就得辛苦你了。”
“噢,这样啊。”谨华换了个台,小声地问,“去平城能治好吗?”
“不知道,去试试吧。”
谨华低低地说:“噢,这样啊。”
“谨华,明天我们去买手机吧。”
谨华扭头看了眼十年,又继续看电视,说:“不了吧,去平城得花不少钱吧。我现在手机还能用,不用换。”
十年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说:“姐答应你的事,肯定不能食言。我去看书了,你也早点休息。”
谨华抬头仰视十年,本来想笑一个,却发现自己笑不出,干脆低下头说:“姐,你别累着自己。”
十年回到房间,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硬木板床,一个门坏了无数次又被谢保德修好的木衣柜,还有一张木头桌子、一张木头椅子,和一个谢保德给她做的书架。
房间里的电器,除了她带回来的电脑,就是一盏日光灯和桌上的台灯,还有那台吱吱作响的破风扇。
七月的桂城乡下,入了夜也是炎热的,她把风扇打开,又点了一饼蚊香,就坐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这段时间,她白天忙农活,只有晚上才能看会书。
论文开题到现在,十年只零零散散写了些字,还没有系统性地开始写。
她向来厚积薄发。
当年她第一次到陈岩办公室,他就给了她一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让她先把这本书吃透,还告诉她,做学问得坐得住冷板凳。
研一一整年,十年只看了这一本专着,期间还看了些相关的学术研究,做了一百多页的读书笔记。
最后由陈岩带着发了一篇c刊。
她本来就是有些不急不躁的性格,在这种学术训练下,变得更加沉着了。连陈岩好几次都忍不住说她太闷了些,缺少了一点青春的朝气,她每次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不过近些年,她发了几篇还不错的文章,老师们对她也多有夸赞,她的自信倒是有所提升。
十年一看书就常常忘记时间,等身体开始疲惫,她一看已经是凌晨一点。她没有马上睡下,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顺便到后门的田埂上看会星空。
桂市村里的空气很好,又没有灯光的污染,十年一抬头就望见了好几颗星星。
她拿起手机,看见一个小时前小舟给她发的“晚安”。
十年抬起头,看着这同一片苍穹,轻声说:“晚安。”
准备进屋前,十年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眼,却看到孟子昂给她发来了微信。
她疑惑地点开。
“黎思丽和我说在医院碰到你了,你舅妈得了肝癌?要不你把检查报告发给我吧,我找这边的医生帮看看。”
十年叹了口气,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脉,写到:“谢谢你,子昂,我已经预约了平城医院的专家号。”
那边很快就回复了:“还没休息?”
十年还没回消息,那边又发来:“黎思丽说如果做手术,大概需要花费十多万,你给我一个银行卡号,我把钱转给你。”
十年本来没想哭了,但还是忍不住觉得眼睛发酸。
她在心里默默说:“子昂,你都去那么远了,应该把我忘了,开始新的生活。”
但她只是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写下:“谢谢你子昂,真的很谢谢你在我需要的时候向我伸出援手,我很感动也很感激,但我们俩的身份让我没有办法坦然地去接受你的帮助……我现在很乱,也有点困了,我想我得去睡觉了。”
那头不再有信息回复,子昂又点起一根烟,看着手机屏幕上很久很久以前和十年的合影,慢慢地等着一根烟燃尽。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