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醒来,谢保德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的声音很干,说:“十年,我们不去平城了。”
十年顿了顿,看着脚下已经成熟的水稻,问:“为什么?”
“你舅妈她知道了,她说她不治了。”
“她是不是担心花钱?”
谢保德没说话,十年又说:“你告诉她,钱的事不用她操心,她就安心治病。”
谢保德叹了口气,说:“十年,她知道治不好了。”
十年顿了顿,低声说:“万一能治好呢?”
“十年,我又问了医生,他说除非有奇迹。”
十年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问:“那什么时候出院?”
“明天。”
“那我问问汪叔明天有没有时间,我去接你们。”
“别了吧,我们自己回去。”
“转车太折腾了。”
汪婶家直到傍晚才开了门,十年进去的时候汪婶她正在天井杀鸡,见十年来,忙笑着说:“十年,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吧。”
十年笑了笑说:“谢谢汪婶,我和谨华已经在做饭了。”
“别做了,一起吃点,晚上炖这个老母鸡,你汪叔还弄了点蘑菇。”
“谢谢汪婶,真不用了。对了,汪叔在家吗?”
“他刚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明天,我舅他们从医院出来,我想请汪叔去接。”
汪婶忙说:“有的有的,有时间的。什么请不请的,你有事就叫我们,别客气。对了,你……你那个……谨华她妈,情况怎么样了?”
十年苦笑了一下,汪婶叹了口气说:“唉,人的命有时候就是这样。十年,明天几点出发你告诉我,等会你汪叔回来,我同他说。”
“汪婶,那麻烦你告诉汪叔,明早七点出发。多谢了。”
汪婶笑笑,说:“你这孩子,就是客气。”
十年也笑笑,说:“那我先走了,谢谢汪婶。”
“真不在我家吃饭啊?”
“不用了,谢谢汪婶。”
“那等会炖好了,你来打碗汤回去喝嘛。”
“真不用客气了。汪婶,等汪叔回来,麻烦你记得帮我告诉他,我先走啦。”说完十年就走了。
汪婶看着她的背影,摇头笑说:“这孩子,净瞎客气。”
晚上十年和谨华正准备吃饭,桌上一碗小白菜西红柿汤、一碟青椒炒肉,已经动了筷,汪婶从她家虚掩的厨房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一碗喷香的鸡汤。
汪婶刚迈出厨房的门,就笑着说:“让你们过去吃饭都客气,拿一碗过来你们尝尝汪婶的手艺。”
十年和谨华忙起身,十年走过去接过汪婶手里的汤,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汪婶,我们俩都已经做好菜了。”
谨华忙深吸几口气,露出痴醉的笑容,说:“汪婶,这汤好香啊。”
“这蘑菇特别香,你们尝尝。”汪婶看了眼桌上的菜,笑着说,“那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十年,我和你叔说了,他明天有空。”
“谢谢汪婶。”
十年还想送送,汪婶忙摆手说:“你们吃饭,吃饭。”
谨华笑着说:“谢谢汪婶,等会我把碗洗了给你送回去。”
“没事,不急,你们慢慢吃。”
第二天一早,十年起床去到村里的停车坪,汪婶和汪叔没一会也到了。
汪婶看见十年就笑着说:“我也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谢谢汪婶。”
汪叔刚打开车门,十年就递给他一个红包,汪叔忙说:“你这是做什么?”
汪婶也说:“对啊,十年,乡里乡亲的。”
十年笑了笑,说:“我舅舅特意和我说的,毕竟是去接病人。你们也别推脱了,不然我都不好意思了。”
汪婶叹了口气,说:“行吧,你和你舅舅有心了。”
到了医院,汪婶递给李春艳一个红包,安慰她道:“放宽心,别想太多,好好养病。”
李春艳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哽咽着说:“你能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还给我红包,我怎么好意思。”
汪婶握住她的手,安慰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十年让他们在病房先等着,一个人去办理出院手续。办好出院手续回到肝胆外科,十年想了想,还是去了医生办公室找思丽,她却正好上手术去了。
十年给思丽发了条道谢的微信,回到了病房,他们已经收拾好了。
见十年回来,汪婶说:“等会中午到我们家吃饭,昨天弄了点野香菇还剩了些,再炖只老母鸡。”
十年忙说:“汪婶,今天中午都到我们家吃,谨华已经在家里杀鸭子了,昨晚喝了你家的鸡汤,今天来我们家喝喝老鸭汤。”
汪婶笑道:“那也行。”说罢看着李春艳,拍了拍她的手,“这回可别走了,你看这两个孩子,多好一个啊。”
李春艳红了眼睛,点点头,“我那时……那时就不是人。”
汪婶说:“不说不说了,都过去了。”
十年提了一袋行李,汪叔忙从她手里拿过,谢保德也提了一些,汪婶扶着李春艳,最后只有十年两手空空。
十年又检查了一遍,东西都拿完了,说:“那我们走吧。”
大家也没耽误,就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十年就走去了厨房,谨华正闷闷不乐地看着火,见到十年也只是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姐,你们回来了。”
十年弯下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拔鸭毛累了吗?”
谨华顺着她的话,忙“唉”了一声道:“姐,这鸭子毛太难拔了,拔了我一个小时。”
十年笑了笑,走到厨房墙角,用盆装了一把空心菜,谨华这次“啊”了一声,想起自己忘记择菜了。
“谨华,等会汪婶他们来家里吃饭,你去把冰箱里那干鱼仔拿来,再倒些黄豆。”
谨华站起身,懒洋洋地说:“行。姐,我好像还忘记剥白果了!”
“没事,等会我来弄。”
说话间,李春艳也走来了厨房,她忙说:“白果放哪呢,我来剥吧。”
谨华没搭理她,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十年看着李春艳一脸的难过,开口道:“你去休息吧,我和谨华两个人就行。”
李春艳看着十年,哀求着说:“十年,让我做做事吧。”
十年只好把手里的盆递给她,说:“那你帮择菜吧。”
李春艳笑了起来,忙不迭地说:“好。这空心菜真嫩。”
吃过饭,汪婶他们还没走,谨华就回了房。
汪婶也是看出了端倪,拉着李春艳的手,体贴地说:“你好好养病,别多想。有空多来我家转转,我们一块聊聊天。”
李春艳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她。
等汪婶走后,李春艳也想去睡会,十年叫住了她。
十年看了眼谢保德,又看了看李春艳,说:“我已经托人弄到了平城的专家号,还是去看看吧。”
李春艳又要哭了,她低头擦擦眼泪,摇着头说:“不去了吧,浪费钱,你们挣钱也不容易。你们让我住在这里,我就开心了。”
十年欲言又止,她真的不太会安慰人,特别是重病的人。
李春艳抬头看着十年,说:“十年,有件事我想求求你。我想带谨华回家去见见她外婆,你和她说,她肯定听你的。”
十年低下头,低低地说:“我试试吧。”
李春艳伸出手想握住十年,但想想还是到了半空就收回了。
十年看着灰尘在空气里打转,一圈又一圈的。
“你去休息吧。”
李春艳回了房,堂屋里只剩下谢保德和十年,十年看了眼谢保德,他已经把头扭到了一边,望向了天井中的青苔,沉默不言。
十年起身说道:“舅,你也去睡会吧。”
谢保德这才回头看十年,点点头,说:“我去地里转转。”
十年眯着眼看着天井泻下的阳光,说:“这日头正大着呢,晚点再去吧。”
“没事,我去看看才安心。”
“晚点再去吧。”
“行,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十年不再说话,回了房也去睡了个午觉。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小时,醒来发现热出了一身汗,原来是风扇不知道怎么停了。她起初还以为是停电了,但灯还能亮,想来是连电风扇都罢工了。
她打开门,发现另外三扇门都还关着,谢保德的电三轮还停在屋外,应该没有去地里。
她就自己扛了风扇,骑着电动三轮去镇上维修店。
那电风扇一拿出来,修理店的人都笑了,说:“这风扇得有个十多年了吧,现在都没这种款式了。”
十年笑了笑,也不尴尬,问:“还能修吗?”
那人也笑了,说:“你这都读到博士了,还不买台新的风扇?”说罢指了指自己店里摆着的那些,“你这修不好了,零件都找不着啰,买台新的吧。”
十年想了想,谢保德房间里那台风扇也是一开起来就嘎吱嘎吱瞎响,而李春艳则用之前放在堂屋那台,每次吃饭都挪来挪去的,干脆一口气买了三台。
“老板,便宜点呗。”
老板笑着说:“那当然给你打折啊,谁让你是我们这第一个博士。”
十年脸色一红,笑着说:“谢谢啊。”
付款的时候,十年打开了支付宝,却发现自己账户里莫名其妙多了二十万,而且是多个账号分笔转入的。
“给你放到车上了哦。”
十年回过神来,说:“钱付过去了,谢谢啊。”
她骑着三轮走到半路,在路边大榕树下停了车,看了看时间,给孟子昂打去语音,响了许久他才接起,那头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喂,十年。”
“吵到你休息了?”
“没,我不在温哥华,在德国。”
“我刚看到支付宝,是你让人转的吧?我直接转回去,可以吗?”
“不用,你先拿着用吧。”
十年顿了顿,说:“谢谢,不过不用了。”
“嗯?有人比我早一步?”
“不治了,所以也不用这些钱了。”
子昂顿了顿,说:“钱我都给过他们了,你别再转回去。过段时间我回国,你当面还我吧。”
十年没由来地想起小舟,他寄的那些东西也说要当面还给他。
他们怎么都喜欢同样的把戏?
十年轻轻地笑了,被子昂听见了,他也笑了,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幼稚?”
“嗯。”
子昂也轻轻地笑了笑,说:“对了,我最近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你把ct报告什么的发给我吧,我找人看看。”
“谢谢你,子昂,不过就不用了。国内的治疗费用我还需要咬咬牙去借,我没有那么多钱去国外治病,所以,还是不要这种无望的期待了。”
子昂一句话吞到肚子里,开口道:“那我们国内见吧。”
回到家,大家都已经醒了,见十年买了这么些东西,忙来帮忙。但进了屋,谨华和十年在一角,谢保德和李春艳在对角线的另一头。
谨华边组装风扇边低声抱怨:“今年这天怎么这么热?睡觉都能出一身汗。”
十年说:“对啊,都高温橙色预警好多天了。”
谨华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能有钱装空调啊,这样就不用怕天热天冷了。”
十年笑着看向她,说:“明年,等我明年毕业,一领到工资就装。”
谨华看着她笑了笑,说:“姐,有你真好。”接着继续低头安装风扇。
谢保德和李春艳在堂屋的另一角,远远地看着她俩,也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装好风扇,谨华又回了房,她尽量避免和李春艳不必要的共处。
李春艳也有自知之明,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小心地注视着她。
十年走到后门去给漾漾打电话。
“漾漾,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十年每次都这样客气,最开始的时候漾漾很不适,总是和她说“不用这么客气,显得生疏”,但两年了,她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客气。
“十年,怎么了?”
“漾漾,我们不去平城了。”
“啊?为什么?”
“漾漾,我想麻烦你帮问问,如果只拿检查报告,那边的医生能不能帮看?如果可以的话,可能得麻烦你帮帮忙。”
“行,没问题的,你把那些报告扫描发给我吧,我去问问。”
“谢谢你漾漾。”
“不客气。”漾漾顿了顿又说,“十年,你也别太伤心了,尽人事听天命。”
“谢谢漾漾,我……”十年眯着眼看远处的青山,脑海里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她本来想说其实她也不是很难过,她只是希望能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但想了想,这些话何以对外人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麻烦你了漾漾。”
“没事,那你等会就扫描发我吧,我给你问问。”
挂了电话,十年就拿出李春艳所有的检查报告,找了光线好的地方扫描。
谢保德问她:“这是做什么?”
十年说:“发给朋友帮看看。”
李春艳坐在一旁,探着头看他们俩,十年说话的声音不大,她没有听清,满脸都是疑惑。
谢保德对她说:“要不然我带你出去转转?”
“好呀,去看看你种的果。”
两人收拾了出门,十年也扫描好了,又到了后门,走了一段距离才找到网络好的地方,把文档给漾漾发了过去。
漾漾很快就回复道:“收到,我马上就问,有结果了就给你打电话。”
“谢谢。”
“客气。”
退出和漾漾的对话框,十年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小舟的消息,他发了一张沙漠里银河的照片。
星河璀璨,美不胜收。
好几张图片,十年一张张加载,一张张划过,然后看见了银河之下的他。
黑乎乎的一团影子,但她只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于小舟。
他好似还穿着戏服,长身玉立,风姿卓然。
十年写了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回复道:“很漂亮的银河。”看着发送成功,她就回了家,谨华也从房里出来了。
她看着十年问:“姐,我爸呢?”
“他们出去了。”
“噢。”
“谨华,我们可能不去平城了。”
谨华看了十年一眼,走去打开了电视,轻声道:“为什么?”
“她说不想治了。”
“噢,那她还算有点良心。”
十年坐到谨华旁边,轻声说:“她说想带你回去看看你外婆。”
谨华握紧了手里的遥控器,说:“为什么?”
“可能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想完成一些未尽的心愿。”
“可我为什么要配合她?”
十年低下头,轻声说:“你不同意的话,我去和她说。”
谨华叹了口气,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郁闷地问:“姐,为什么你从小就告诉我人要宽容和善良?”
“嗯?”
“什么时候去?”
十年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可能也就下个星期吧。”
“行吧,我去。就当是毕业旅行了。”
“谢谢你,谨华。”
谨华跟着一起去了李春艳的老家,不过她只呆了两天就回来了,谢保德和李春艳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星期。
回来的那天,十年骑着小电驴去镇上接的谨华,谨华一路靠着她的背,好似很疲倦。
“坐车累了吗?那等会到家你先睡会。”
“姐,我觉得好累啊,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累。我觉得我们已经够苦了,家徒四壁的,但去到她家才知道什么是大山,而且那么远离尘嚣的地方,却好像连空气都是苦的。唉,有时候我好可怜她,但是我又觉得我要是可怜她,就是对小时候的背叛。我还那么小,她怎么舍得丢下我。姐,如果人活着就是来受苦的,为什么还要活着?”
“谨华,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努力了就能改变的。但如果不努力的话,那就更加没有可能了。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嗤之以鼻,可是没办法,想活的人就没有办法,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自我安慰。”
“姐,从小到大你都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苦衷。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丢下我,永远都接受不了。”
“谨华,虽然我和你说得冠冕堂皇的,但其实我也接受不了赵丹丹杀了我妈。说理解每个人都有苦衷,其实是一种自我逃避和安慰,哪能真的理解。”
谨华低低地问:“姐,她真的会死吗?”
漾漾已经告诉了十年结果,她叹了口气,说:“谨华,人都是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