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第二天从行军床上醒来,头疼欲裂,身子也酸痛,胃里更是难受,脑子还是混沌的。
她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去洗了一把冷水脸,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脑子里的昨夜碎片。
她能想起昏暗的酒吧,能想起她喝了科罗娜,小舟只吃了沙拉,她甚至记得冷掉的薯条毫无滋味……
但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断篇残章,她想不起完整的一切。
要命,怎么就喝多了呢。
她记得自己好像和小舟说了她爸妈,说了叶有田,好像还说了孟子昂。但究竟说了多少内容,说到什么程度,具体说了什么,她什么也想不起了。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真够要命的。
可是昨天她一杯一杯就喝上头了。
她脑袋疼得不行,洗漱完又回到椅子上想缓缓,拿起手机一看,小舟半小时前给她发了消息,问她睡醒了吗。
她脑子一个激灵,想起昨晚好像说想亲他,但至于亲没亲,她真的记不住了。
她好像还扑在他怀里哭了。
这边厢还没理清楚,她又看见孟子昂的对话框跳到了前排,点开一看他们昨晚居然还通了话。
完了完了,这茬她压根不记得了。
“十年,你醒了。”漾漾说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十年忙抬头问她:“漾漾,昨晚谁送我回来的?”
“十年,这你都不记得了?你还这么放心和人喝酒呢?”
“他看起来是清醒的吗?”
漾漾仔细想了想,说:“很清醒,感觉没一点醉意。”
十年小声嘀咕道:“要命,他酒量怎么这么好。”
漾漾没听清她的话,只是好奇地问道:“十年,是踢球那个8号?于小舟?昨天他送你回来的时候,我看了看,他应该没对你做什么。不过你最好还是自己检查一下。”
十年闭上眼,长吐了一口气,说:“没,他没对我做什么。”
“我可以八卦一下吗?你们现在什么关系?”
十年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漾漾,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在一起。”
漾漾正了正神色,说:“十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你想和他在一起,你觉得和他在一起你很开心,那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十年淡淡地说:“家庭。”
漾漾叹了口气,理解地说:“十年,我知道,这事旁人怎么劝你也不行,得你自己想通。诚如你所说,相爱还需要考虑家庭,可是你和他坦白了吗?一直是你在做判断,你在逃避,是你在认为他的家庭无法接受你。可是,你不是他,也不是他爸妈。而且爱情,有时候可能并不是一种计算。”
十年沉默不语。
漾漾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你下次不要再单独和男生喝这么多酒了,幸好昨晚是于小舟,是个正人君子,没对你动手动脚。万一碰见人面兽心的人呢,怎么办?”
十年点点头,其实她知道,正因为是和于小舟喝酒,她才那么安心地放肆。
漾漾穿好了衣服,说:“十年,你在宿舍,我去食堂给你买碗粥。”
十年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
漾漾出了门,十年刚想给于小舟回信息,桂城警察的电话就打来了,十年心想若不是苏家伟昨晚的叮嘱,她昨晚的酒或许就喝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昨晚那酒到底是喝了好,还是不喝才好。
不过,她终究是喝了,一切也发生了,也只能这样了。
警察说法医初步判断叶有田死于心脏病发作,死了三天左右,如果需要明确死因,得她回去签字做尸检。
十年觉得胃里烧得慌。
“你奶奶现在在医院,情况还算稳定,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她出院之后的生活如何安排,还得你回来处理。”
“得我安排吗?”
警察那边顿了顿,说:“嗯,对。在叶安出狱之前,你都得承担起赡养的义务。而且如果说叶安没有赡养的能力,可能还得靠你。”
十年叹了口气,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警察那边又在追问,许是苏家伟打过招呼,语气比昨日和善了许多,“你在平城是吧?你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一趟吧。”
“如果,如果我不回去呢?”
警察明显一愣,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好一会才说:“那我们会想办法的。”
“比如?”
“叶博士,我们还是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十年嗤笑一声,说:“我这几天找时间回去一趟吧。”
警察对她决定出面处理这事很满意,时间上也就不再苛求,说:“行,那我加你个微信,你回来和我联系。”
“我加您吧。”
“行,我微信号就是我手机号。”
挂了电话,十年立马给陈老师打了电话告假。
她只说了回家奔丧,其他的一概没提,她实在难以开口,也怕让陈岩担心。
陈岩也没多问,说:“节哀。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和我说。对了,你买机票,到时候找我报销。”
顿了顿又问:“奖学金还没发吧,你还有钱吗?我先转点给你吧。”
十年清了清嗓子,说:“谢谢老师,我还有钱。”
“那行,回去好好陪陪你舅舅。”
“好的,谢谢老师。”
十年火速买好了机票,又给谢保德打了电话,把叶有田的事情简单说了说,也说了到家的时间。挂了电话,她又给谨华发了条信息,忙完这些胃里更是一阵刺痛,她才想起还没给小舟回信息。
这时漾漾从食堂打包回来了,一碗小米粥还有热的鲜奶,贴心地说:“你先喝粥,再喝牛奶,不然你的胃可受不了。”
“谢谢漾漾。”
“好啦,你一天得和我说一百零八次的谢谢。”
十年看着桌上的粥和牛奶,想了想说:“漾漾,我今天回家。”
“回家?怎么突然要回家?”
“我舅妈不在了。”
“十年……”漾漾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十年冲她笑了笑,摇头说:“我没事的,漾漾,真的没事。”说着说着她眼睛就红了,但她还是笑着,“我就觉得挺遗憾的,也挺对不起她的。小时候她丢下我们走了,也没享过什么福,回来找我们本来是想活的,终究也没活成。”
漾漾忙伸手替十年擦眼泪,她自己的泪水反而流了下来。
“十年,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努力过了,你不是都想带她来平城看病了吗?但是这是癌症,是肝癌。你快喝粥吧,不然等会凉了就不好喝了。”
漾漾说着话,给十年把打包盒的盖子打开了,把勺子塞到了她手里,说:“快喝吧,我到你最喜欢那窗口打的粥,阿姨还问我,是不是买给你喝的,她给了你好多颗红枣,你数数看,比别人都多。”
十年眼里噙着泪,漾漾见她没动勺子,半开玩笑地说:“你不喝的话,我就给于小舟打电话,让他来喂你了。”
十年伸手擦了把眼泪,皱着眉道:“这是哪门子道理?”
漾漾笑着说:“给你们创造恋爱的机会。最近我听了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词,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让生活更加美丽。十年,荷尔德林说过,人充满劳绩,但还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我记得你很喜欢这句话,你看看,你研究那么久的海德格尔,研究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却没有真正地入脑入心。”
十年叹了口气,喝了几口粥,胃里舒服了一点,这才说:“我现在完成了第一步,那就是充满劳绩,至于第二步,诗意地栖居,或许只能在梦里了。而且,我现在也不研究海德格尔了。”
漾漾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先去图书馆了,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记得联系我。”
十年点点头,微笑着说:“好。”
漾漾也笑了笑,说:“一路平安。”
“好。”
十年一边喝粥,一边给小舟回了信息:“不好意思,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她信息刚发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小舟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小舟清爽的声音,听起来昨夜的酒压根没勾起他半分醉意。
“你醒了?”
十年想起昨晚,虽然她记不住什么事了,但还是尴尬得微微脸红,小声地说:“嗯。”
“胃难受吗?头疼不疼?吃东西了吗?要不我给你点一份粥?”
十年低声笑了笑,说:“你一口气问了我四个问题,我现在一一作答。”
小舟也被她逗笑了,说:“好。”
“第一个问题,胃有点难受。第二个问题,头有点疼。第三个问题,正在吃。所以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了。”
小舟略显无奈地说:“行吧,又少了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十年叹了口口气,说:“小舟,昨晚谢谢你。”
小舟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谢我什么?”
十年揉了揉太阳穴,问:“昨晚孟子昂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吗?”
小舟压住自己情绪,闷声道:“嗯。”
“那你听见我和他说什么了吗?”
小舟微微错愕,心想她不会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那她当时到底出于什么心思,让他去接孟子昂的电话?
小舟虽然满肚子疑惑,但不是绕弯子的人,诚实地回答道:“你没和他说话,你让我和他说的。”
十年一愣,她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行事逻辑居然如此,戏剧。
十年轻轻叹了口气,小舟的心被她这口气吹得有些凉,低声道:“我没和他说什么,你可以和他解释的。”
可她明明不是说不爱他了吗?
这点,她会不会也忘了?
那她究竟还爱他吗?那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醉酒后的气话?
而且为什么孟子昂一打来电话就问她还好吗?
小舟深呼吸好几次,才压住满肚子的疑问。
“没事,不用解释的。”话一说出口,十年就觉得自己口快了,忙咬住下嘴唇。
小舟的心又暖了起来,浅笑道:“好。”
十年觉得自己还没从昨夜的酒意走出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昨晚我还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小舟挑了挑眉,说:“啊,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怎么酒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昨晚你问我,可不可以亲我,还不等我回答就抱着我亲,还把我嘴唇咬破了。”
十年咬了咬嘴唇,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小舟轻声笑了笑,想起昨晚她仰着头痴痴看着他的神情,心又乱跳起来,连声音都有些磕巴,说:“没,没亲。”
十年松了口气。
小舟在床上翻了身,低声说:“可是我后悔了,我应该答应你的。不过,机会就是这样稍纵即逝。”
“小舟,你不是那样的人。”
小舟说:“你这么懂我?”
十年说:“当然,我也有可能看错。”
小舟觉得清醒的叶十年有一种致命的可爱,明明她每一句话都往他心口捅刀子,让他气结得说不上话来。
但,他就是觉得很可爱。
抓心挠肺,他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但心甘情愿。
小舟揉了揉自己的心窝,想起昨晚十年扑在他怀里的场景,涌起了一阵孤独。
他又翻了个身,问:“你今天忙什么呢?我晚上的飞机,我们下午还能见一面吗?”
十年用勺子搅动着小米粥,细细地数着一颗颗红枣。
她低声道:“小舟,我得回一趟桂城。”
小舟拿起了床头的书,是他当时从十年手里抢来的书,他打开书页,心不在焉地翻看。
时间好像停滞了,十年坐在书桌前,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有些话,过了冲动那一刻,就再也没有了合适开口的时间。
缘分。
契机。
宿命。
十年莫名地就想到了这些词。
她昨夜喝了太多了,多到失去了意识,也就把自己本来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如今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清醒、克制。
她承认自己身上的枷锁,她难以开口再说出那些话了。
要如何把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家事,说给他人听啊?
而如果不说,这样欺瞒,到头来是不是又会两败俱伤?
谁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不能像她这样,有如此多的负累吧?
张小青,张小青以后是不是得她来抚养?
还有叶安,等他出狱,等他出狱之后万一缠上她可怎么办?
十年不敢去想,也想不出答案。
她马上就要博士毕业了,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走上了这样的穷途末路?
沉默的时候,小舟也是满脑子官司。
小舟想起昨晚十年说起她的父母,说起她的爷爷奶奶,想起她在车上接的那些电话,他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脉络,但他知道这一切和她的欲言又止有关,也和十年的逃避有关。
经过昨晚,他至少坚信了一点,那就是她爱他,只是她在逃避。
那就让他做那个勇敢的人,像西西弗斯每天推着巨石上山,他愿意做那个人。
哪怕这一次他仍旧没有要到答案,那也没关系,他会等着太阳升起,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小舟轻声开口道:“昨晚,你本来打算和我说什么?”
十年手指敲着桌面,一声一声,像是一把锤子在敲她的心门。
十年想到荷尔德林的诗,想到海德格尔的阐释,她从柏拉图到黑格尔想到拉康,从梁祝想到《穆斯林的葬礼》,她在浩瀚的书籍里抽丝剥茧,渴望找寻到那个答案,却发现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就当小舟打算开口缓解这一次的尴尬,他听见十年说:“小舟,再给我一点时间。”
“要多久?”
十年没有回话,小舟又问:“你几点的航班?”
“下午四点。”
小舟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你在学校等我,我现在过来。十年,我很想你。”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热烈,但却重重地烙在了十年心里。
缘分。
契机。
宿命。
十年想,一切的机缘巧合都在人的创造之中。
此时此刻,就是他们的缘分,他们的契机,他们的宿命。
她想,就这样吧,为什么要为了不可知的未来而放弃眼下的幸福呢。
就这样吧,珍惜眼前的快乐。
十年简单地收拾了回桂城的行李,就背着包下了楼,在宿舍楼下来来回回转悠,等待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
她抬头看了梧桐树还剩几片绿叶,也低头数了有几片叶子还没黄就飘落了。
她坐立难安,满肚子的话,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小舟一下车就看见十年低着头,用脚在轻轻拨弄地上的落叶,就像在拨弄他的心弦。
已经见过她无数次,见过她哭见过她笑,还是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蛊惑了。
小舟小跑着到了十年身边,缓了口气,轻声缓缓唤她:“十年。”
时间好像变得缓慢了,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秒钟被拉长成无数秒。
小舟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帽衫,为了拍戏蓄的长发绑成一个丸子头,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十年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心脏怦怦乱跳。
她迫不及待地开口,生怕下一秒就再也没有勇气:“小舟,昨晚我喝多了,有的话我不知道说没说,也不懂说到了什么程度,今天我想趁我们都清醒着,完整地说一次,我想你听完之后再做选择。”
她语速飞快,但小舟还是听清了,他刚欲开口,想说他已经做好了选择,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坚定地选择他。
但十年却冲他笑笑,说:“让我先说完。”
如果不算昨晚喝醉酒后的一时失态,十年还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和人说起这段往事。
她不想这件事再次成为感情生活里的障碍,她不要提心吊胆地担心有一天小舟从他处得知她的事,她要坦白,她要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小舟望着她炙热的眼神,坚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