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是被早晨的鞭炮声还有公鸡的鸣叫吵醒的,他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多余定了那个闹钟。
过年的村庄是喧闹的,一大早的鞭炮声有近有远,此起彼伏地响着,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慢慢地坐起了身。他以为自己起得很早了,但推开门一看,谢保德和谨华已经坐在堂屋里打点着祭品,他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却找不到十年的身影,谨华笑着告诉他:“姐姐去买早餐了。”
小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谨华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洗漱,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谢保德又问他昨夜睡得惯不惯,家里什么都没有,让他受委屈了。小舟忙和他说睡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委屈的,就拿了牙刷蹲在天井旁刷起了牙。
他刚刷好牙,十年就回来了,手上提着粉。
往日十年她们早上很少去吃桂城那响当当的粉,他们的早餐很简单,偶尔碰上村口有人拉粉卖,就买粉回来自己煮。没碰上就煮面条,有时就是炒碗剩饭,很少会刻意去镇上吃粉。
他们仨都担心小舟吃不惯这村里的早餐,索性就不做了。十年去镇上打回来的粉和料是分开装的,回来之后自己用开水把粉冒热,再拌上料,和在店里吃的味道差不多。
小舟爱惨了这米粉细腻软糯的口感,还有那酸那辣子,每一味都恰到好处。他在平城也吃过所谓的桂城米粉,但那味道实在是天壤之别,难怪十年在平城从不吃。
四人用过早餐,就一道收拾着祭品,有几个空信封还没写字,十年给小舟递了笔,让他自己写上名字。
小舟犯难地看着十年,问:“妈妈会不会嫌弃我字丑?”
十年说:“心意最重要。”
小舟细心地把信封在桌子上铺平,仔细地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好他的名字简单,笔画也不多,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他在写字,谨华和十年就在一旁清点祭品,然后分门别类用袋子装好,放到了三轮车车斗里。
十年记得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清明他们去给外公外婆扫墓,到了坟墓那才发现酒没有带,幸好他们带了喝的水,只能用水代替了。后来谢保德梦见他爸说今年的酒没什么味道,急得他第二天醒来忙去坟上祭了两瓶酒,这才算心安了。从此以后,每年出发前他们都得点上两遍,没带酒还好,要是忘带火机还真不懂该怎么办才好了。
谢保德去挑了两把趁手的镰刀和一把锄头,装进一个尿素袋里,换了一双解放鞋,回到堂屋就盯着小舟那双鞋看了好一会。
今天阳光很好,但前几天都下过淅淅沥沥的小雨,山路难免泥泞,谢保德担心弄脏了小舟那双鞋。但家里又没有合适他穿的鞋,就说要不他现在就去镇上买一双,小舟忙说不用了,他这次来特意穿了双登山鞋,正合适爬山。
众人收拾好了东西,就关了门出发,走到谢保德和谨华骑了三轮车先走了,十年骑着电车载着小舟紧随其后。走到水渠的时候碰见汪婶带着外孙,笑着和十年打招呼,小舟也礼貌地跟着十年叫汪婶,还递给了汪婶的外孙一个红包。
这不仅让汪婶愣住了,也把十年给愣住了。
“十年,今晚到家里来吃饭呀。那天和你舅舅说了,他说你们明天就走了咧,要在家里做给你们吃,让你舅别做了,到婶家吃也一样的。”
十年婉拒了汪婶,又逗了逗她的小外孙,那女娃娃圆嘟嘟的脸蛋好不可爱,小舟也伸手摸了摸,女娃娃还冲他甜甜一笑,露出刚冒头的两颗小牙。
两人骑着车离开,小舟这才说蒙晓芸一早就让他备上了这些红包,见到小孩都得发上一个。
大过年的,就是得高高兴兴的。
小舟整个人都贴到十年身上,手紧紧地环在她的腰上,十年说不用抱这么紧的,她骑车的技术还不错。小舟发现十年的技术是不错,但就是骑得太稳当了,说直白点就是速度不快。骑了许久也没见到谢保德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渐渐骑到了没有人烟的山路,不过都已经是平坦的水泥路了。
山路弯弯绕绕,一面是山一面是悬崖,悬崖下是奔腾的江水。冬天的水不大,但仍是碧绿得如同青罗带,放眼看过去,人如在画中行一般。
今天风吹得和缓,在这样的风景、这样的天气里骑车真是心旷神怡。小舟不熟悉路况,也不敢说让他来骑,就坐在后座上欣赏起了风景,还不停地录视频。
小舟对扫墓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他只记得车都是直接开车到山脚下的,最多再走个几十级台阶就能到了,根本用不着爬山。但十年告诉他,他们等会骑车到山脚下,还得走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这刚下过雨的山路,加上他又不熟悉,等多加小心才是。
小舟觉得一个多小时听起来是有些远,但他年轻、体力又好,这区区山路肯定不在话下。
骑了大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赶上了舅舅和谨华,一齐到了山脚下,把车就停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小舟四处打量着这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山路要怎么蜿蜒着上升,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谨华笑嘻嘻地走到他们身边,指着远处的重峦叠嶂告诉他:“小舟哥,你看见那山了吗?我和你说,我们要爬的山,你现在还看不见呢。”
小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看重重叠叠的山峰,云遮雾绕,看不清哪儿有路。他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姐说得走上一个多小时?”
谢保德说:“最少一个小时能到。”
谨华笑道:“我只用走一个小时。”
十年说:“还好你的手没事了,不然真不敢带你上这座山。”
小舟被他们说得有些害怕,主要是也没个路线图给他看,他心里没有底。不过一想到有十年在身边,他又觉得安心了,顶多就是费些脚力,再不济明天醒来浑身酸痛,总不至于会迷失在这深山当中。
他们本来还担心小舟的手,打算让他两手空空地走就行了,但小舟见十年和谨华手里都提了东西,自然不同意。本来说把谨华手里那包香烛纸钱给他提就行,他还觉得太轻了,非得把十年手里那袋水果也给拿了。
小舟踏上去给谢春莲扫墓的山路,他要去给谢春莲扫墓,要亲口告诉她,他会永远陪在十年身边。小舟想,如果十年之前答应了他的求婚就好了,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以女婿的身份去给她扫墓。
不过他又想了想,十年愿意带他来,那至少证明了她在心里已经把他当作了一家人。
他在心里得意地想,孟子昂肯定没有这个待遇。
小舟想,虽然他们不是法律上的夫妻,但他们是现实中的家人,是彼此尊重、理解、相互扶持的家人,十年的妈妈就是他的妈妈。无论结婚还是恋爱,或者只是做朋友,他最核心的愿望是能够始终陪在她身边,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不结婚也是无所谓的。
他和谢春莲从来没有见过面,也始终无法从那些二维的照片里构建她的形象,但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所以小舟在脑子里早已想了一堆的话,他想亲口告诉谢春莲,他会一辈子对十年好。
一辈子的确很长,会有很多的意外和诱惑,但他会努力去践行自己的诺言。
冬日的桂城并没有显得多么衰败,这山上的杂草也还是有些郁郁葱葱,加上前几日的雨水,踩上去还噗叽泛起水花。路上杂草丛生,谢保德在前面拿着镰刀开路,小舟跟在后面,十年和谨华紧随其后。小舟走不惯山路,而且路有些滑,碰到一些陡坡,谢保德偶尔回头拉他一把,十年也会在身后偶尔推他一把,他这才颤颤巍巍地爬到了半山腰。
大家走着走着身上也热了,就停下来歇会脚喝口水。谢保德爬到一旁的丛林里砍了一根小木棍给小舟,他握在手里觉得还挺趁手,就是有些湿,把手给弄脏了。
十年递给他一张湿巾擦手,他擦完就直接裹在了木棍上,谨华笑他:“小舟哥,上山都这么难,等会下山可怎么办。”
小舟轻轻瞪了她一眼,不服气地说:“我只是对这路不熟而已。”
谢保德担心小舟的手,刚刚就见他两个袋子都放在右手上,看着是左手不好使力。又见他刚爬一半就有些气喘吁吁,作势要把他手里的东西全塞进他那装了镰刀、锄头、鞭炮还有酒水的尿素袋里,但小舟拒绝了:“没事的舅舅,我能提。”
谢保德说:“那你把香纸给我吧。”
小舟说:“舅舅,真没事。”
谢保德担忧地说:“我见你都没用左手。”
小舟恍然大悟地笑道:“这个啊,我只是一时半会忘记了而已。”
十年笑着说:“舅,你就让他拿吧,不然他心里过意不去。”
小舟干巴巴地笑了笑,说:“舅,我真能提。”
谨华从见到小舟开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会刚好合适问:“小舟哥,你现在还健身吗?之前姐姐给我看照片,你们一个个的肌肉都很漂亮。”
小舟疑惑地看着十年,十年一脸无辜地说:“我只给她看过大合照,我不知道她从哪看见的肌肉。”
谨华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说:“我记错了,是在微博看见的,你们电影的官微有发布。”
小舟立马故作严肃起来,以一副长辈的口吻对谨华说:“少看那些照片,小心长针眼。”
谢保德见他们年轻人调笑,自己拿了东西就走了,谨华撇了撇嘴也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说:“我先走了,你们俩继续在这深山老林你侬我侬吧。”
小舟说:“你小心长针眼。”
谨华叉着腰打量着他们俩,说道:“不会的,我见多识广。”
说完她忙转过身往前走,小舟看着她那落荒而逃的样子,冲十年挑了挑眉,轻声道:“你听听,她说她见多识广。”
十年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说:“昨晚我和她聊,然后被她反客为主地给我上了一堂课。”
小舟好奇地问:“什么?”
“她给我推荐了几个博主,让我去跟她们学习如何取悦自己。她还问我,我们俩的生活和谐吗。”
小舟挑了挑眉,问:“你怎么回答?”
“我让她赶紧睡觉!好啦,我们也走吧,别耽误太久了。”
小舟跟上十年的脚步,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俩和谐吗?”
十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还算和谐吧。”
小舟面露得意,不过马上又变得痛苦,十年还以为他是不是手又疼了,他却说:“十年,刚刚谨华是不是说看过我们官微上那些露上身的照片?”
“嗯,应该是这个意思。”
“完了,我觉得有些尴尬。”
“怎么了?”
“我身为姐夫应该是端庄、得体、大方的,怎么能光着上身?”
十年忍不住笑了,小舟瞪她说自己难受得都要哭了她还笑,十年安慰他道:“你裸着上身那是为艺术,但现在是生活。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暂时也还接受不了你为了艺术献出下半身。”
小舟笑了笑,要不是手里提着东西又走在这山间小道上,他一定要把十年抱进怀里狠狠地吻上几分钟,最好再能证明一下自己不为艺术献身,只献给她。可惜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他只能拄着小竹竿,抬头看着那被丛生杂木挡住的前路,摇头说:“不能小瞧桂城的每一座山。”
“好啦,再有半小时就能到了,走吧。”
“十年,妈妈怎么葬这么远?”
十年愣了愣,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静静地说:“舅舅找了个神婆,神婆说她问了我妈,我妈想葬在深山里,这样她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小舟回头看着十年,轻声说:“以后我每年都跟你回来看她。”
十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说:“走吧,等会舅舅和谨华等着急了。”
到了谢春莲的墓前,小舟只见一堆荒草枯枝。这南方的山,草木荒长,清明的时候谢保德和谨华来过,如今荒草早已经盖住了她的坟墓。
谢保德拿了镰刀割草,小舟也学着他的样子割草,可他不会使镰刀,割得也是慢吞吞的。
十年和谨华站在碑前整理,先用手拔掉了砖缝里那些小杂草,又用水把碑前的地给冲洗干净,这才开始把祭品摆上。
大家都很安静,沉默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十年把苹果、橙子仔细地垒好,又放上了小舟从姑城带回来的酥饼。
十年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谢春莲,她把男朋友带来了,虽然她暂时还没有考虑和他结婚,但是她想要和他共度一生。
谢春莲不喝酒,但是爱喝汽水,所以每次他们都给她倒上她最爱的可乐。倒了三杯,十年把剩下的递给了谨华,谨华小时候最爱来给姑妈上坟,因为剩下的可乐都能给她喝。
十年又把菜和饭摆上,筷子整整齐齐地架在上面,她拿出湿巾去给谢春莲擦墓碑,她的手抚过那些字,仿佛在抚摸谢春莲的脸。
她内心寂静,什么都没有想,什么声音、什么画面也没有。
从小到大,十年很少向她死去的母亲许愿,她活着的时候是个平凡的人,死后就不要再用人间的事去让她伤神了。如果人死后真的还有所谓的生活,十年只希望,她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获得平静与安宁。
小舟和谢保德清理好了坟上的杂草,十年和谨华点燃了蜡烛,又用蜡烛引燃了香纸,这才把香点燃,分到了小舟手里。
十年举着香在坟前拜了三拜,小舟跟着她一起,又学着她的样子,把香绕着坟插了一圈。
谢保德和谨华在烧纸。
谢保德一边烧纸一边抹眼泪,欣慰地说道:“姐,我和十年、谨华,还有小舟一起来看你了。小舟,你还没见过吧,是十年的男朋友,是个好孩子。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他们两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十年是个好孩子,小舟也是个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保佑他们俩。”
十年和小舟插完了香,也蹲下身去烧香纸,小舟边烧纸边想:“妈妈,您放心,我一定会用一辈子对十年好的,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以后每年我都会陪十年回来看您。您也放心,我会和十年一起照顾好舅舅和谨华,您别担心。”
十年也不习惯像谢保德一样把话说出口,她在心里说:“妈,如果你活着该多好啊?但是,我已经学会接受这一切了。妈,你应该也看见我身上的变化了吧?妈妈,你一定也知道我这些年的努力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希望我长成什么样一个人,但是你应该也会喜欢我如今的样子吧?我应该,没有让你失望吧?妈,如果你还在,该多好啊。”
临走的时候,他们都在谢春莲坟前作了三个揖,但小舟一定要给谢春莲磕上三个头。等他磕完头后,十年把他扶了起来,又替他拍掉裤子上的灰。
小舟笑笑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没给她下跪,现在补上。”
十年笑笑说:“妈妈不会在意的。”
谢保德心里很是感动,眼睛都红了。
下山的路果然不太好走,小舟一个不留神滑了一跤,还好没摔倒手,只是屁股摔得有些隐隐作痛。回到家里,十年不放心,把小舟拉进了房间里,扒下他的裤子一看,屁股青了一大块,也不知道有没有摔到骨头。
十年很担心,想立马就带小舟到市里的医院去看看,可小舟觉得应该只是伤了肉,骨头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屁股这么饱满肉多,肯定磕不到骨头。”
十年被他这没正形的样子一激,往他没受伤那瓣屁股上一拍,裤子也没帮他穿上就走了。小舟还记得舅舅和谨华还在家,只得小声说:“怎么这么无情,连裤子都不帮我穿上。”说罢“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没伤着骨头,但这肉也是挺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