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秀眉微挑，“武状元出身，被冯岩力荐进兵部，却在兵部树敌众多，因处处被针对，最终只能黯然辞官。五年前来到凉州从军，以一身武艺打败全军无敌手，之后被拔擢成千户，再之后，练兵有功，成为都司……便到此为止了。为什么？”
王啸见她如数家珍，略微诧异，“你既然已经有备而来，这不是明知故问？”
无垢将手搭在膝盖上，自问自答：“因为总督换人了。”
底下人的所有调动都仰仗着上面人的动静。
前凉州总督欣赏王啸，现总督却不喜欢。
王啸做得再多再好，在现任总督手里，也是刺眼。
越努力，越刺眼。
天色渐明，硝烟也在散去。
缠绕在王啸身上的凉州军旗已经失了原本的颜色。
无垢温和的声音给这样血腥的清晨带来了一丝宽慰，可她说的话却是直截了当，不留一丝情面。
她道：“现总督在冯岩底下吃过亏，而你被冯岩力荐过，他看你不顺眼，仅此而已。”
被人说中，王啸有点儿恼羞成怒，也就没了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态度不好，无垢也不在意，“凉州大军有五万，我方有三万人，这三万人甚至都不能算是正规军。”
她顿了会儿，“可这毕竟是三万人。”
她的话似乎有点儿自相矛盾，而王啸的脸色已经变了。
即使他现在灰头土脸，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貌，但周围的人还是看出来，或者说感觉到，他脸色变了。
“再轻敌，也没有哪一个正常人会派一万人来围剿三万人，不是吗？而且，怎么就突然选中了你来立这个大功？”
无垢的话撕碎了王啸的伪装，让他暴跳如雷，“士可杀，不可辱，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场仗根本不存在以少胜多。
他们是想用一万人耗三万人，能耗多少是多少，试探无垢实力的同时，除掉他这个眼中钉。
王啸当然清楚。
他只是在骗自己，只是还对尸位素餐的人抱有希望。
又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
长鹤冷眼朝他射去，王啸胆敢有异动，他能随时让他身首异处。
无垢的心性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王啸的态度不值得她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继续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在凉州军究竟做了什么？”
无垢太了解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了，用这样冠冕堂皇的方式置人死地，绝不仅仅是因为“不喜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见无垢不为所动，王啸就懒得挣扎了，破罐子破摔，“因为我发现了他们贪污军款的证据，私下拦截了好几次。”
并不意外。
无垢听完，神情依旧无波，“你甚至上报给了朝廷，但是没有任何用处。”
“你不惊讶？”
王啸很惊讶她的淡定。
“我不惊讶。’造反‘不就是因为看得太透么？”
王啸嗤笑一声，“明明是你们皇室权力斗争，被你说得好像为国为民。”
无垢并不否认，“皇室斗争是起因，为国为民是最终目的。这两件事从来也不矛盾。”
王啸一愣，倒是无言以对了。
无垢收起了有些随意的姿态，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们还剩多少人？”
王啸垂着头，避而不答。
候在一旁的副将见此便道：“他们还剩七千人。”
无垢在心中做着计算，副将见她不说话，又道：“我军总共歼灭他们两千余人，另外九百多人，趁乱逃走了。”
无垢眉头微蹙，对着王啸道：“没想到我大祁的军队竟成了这番模样。”
“胜者为王败者寇，随你怎么说。”
无垢望了一眼分散在远处的俘虏后，朝王啸走近了一步，“我的人说，你带着一支精锐部队，杀了我们两百人。”
王啸听罢，昂起头自豪地道：“是，怎么？想报仇？要不是你们的阴谋诡计，就凭你们这个水平，还能歼灭两千余人？可笑。若是正面战场，我又何止杀你两百？”
“呸，狗屁！”
副将听罢，就要上手。
无垢将他拦了下来，也没说话，只是盯着王啸。
对上她那双没有感情仿佛在打量死物的眸子，王啸莫名有点儿发怵。
无垢冷冰冰地道：“你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我可有想你怎么死，就怎么死。”
末了，她却收起了身上的杀意，“不过，你也算一条好汉。”
她退回原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带着你的人归顺，我给你们和我军将士同等的待遇，不过你要重新再从小兵做起；二、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凉州。”
“公主不可！”
首先阻拦的是副将。
无垢摇了摇头，不觉得权威被人挑战，反而还当着王啸的面，给副将耐心解释，“我们需要正规军。这七千人见地裂都未成逃兵，还坚守了下来，就个个是最优秀的军人，若能加入我们，是如虎添翼。”
副将心中也有大局，他咬了咬牙，“可怎么样也不能放他们回凉州。”
无垢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是放他们回凉州，是‘送’他们回凉州。”
副将还有点儿懵懂，王啸却明白了。
本来这一万人就是凉州弃子，他们打了败仗后又被敌军送回凉州，对整个凉州都是一个巨大的羞辱。
凉州军自然不会以好脸色对他们，他们也有口说不清，迟早淹死在百姓的口水里。
对坚守阵地的刚直军人来说，没有哪一个惩罚比这更狠。
明明没有背叛，还舍生忘死，却会在众口铄金中，成为叛徒。
王啸忍不住啐了一口，“最毒妇人心。”
“毒吗？他们要你死，我给你们一条命。这是毒？”无垢步步紧逼，“王啸，忠心固然是好，但忠于一个让一万人白白牺牲的军队，一个从上到下腐败透顶的王朝，就相当于背叛了你的战友，还草菅人命！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吗？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明知道，但不反抗，送他们去死！”
她的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
“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无垢把王啸心中的虚幻一层一层撕开打碎，让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而她却没有乘胜追击，“你好好想一想，三日后，我要听到答案。剩下的七千人怎么处置，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罢，她毫不留恋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