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生没有放弃。
他算是天真的人里,运气最好的那波。
一路上,总有贵人相助,处处逢凶化吉。
……听得柳玉楼一度以为他也有“公子”的[运(特殊)]。
郑书生没有天赋,只是很久没有人在暗处发光了。
乱世里的人,几乎都快忘了什么是守序。
想熄灭光的人不少,但想护着的也不在少数。
舞弊案有人帮着平反,外放有人帮着照看。虽然少不了听说他要当清官后,一堆贪官的联合制裁、打压,但他总体上,还是在偏僻的南海边,潮州脚下,赢得了一个“郑善人”的名头。
越做越大,民心所向。
原先抗拒他的民众,都开始真心地接纳他,把他当一家人,青天大老爷。
谁能想象,这么一个黑暗的大离,这么一个诡异横行、人心惶惶之世,居然真有一个秉公执法,不贪污、不结党营私的好官!
青天大老爷!
百姓父母官!
贪官们可不干了。
——我们都是一团烂泥,那谁也别说谁。没见过茅坑里的苍蝇互相比臭的。
——可是你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凭什么非要假惺惺做好人?
——都是打工人,都要养家糊口的,你一个人吃饱穿暖,倒是不怕了。我们呢?靠着那三两月俸,我们怎么养一个县衙的人?
——非要用我们的品性低劣,显示你德行的高尚吗?
柳玉楼大概明白了。
贪官们就是一堆章鱼哥(无能版)。
而年轻的郑书生,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脑子全是坑和水,天天求着加班的海绵宝宝。
发觉郑书生这里实在是硬如磐石,不可移动之后,贪官们把视线看向了他的家眷。
于是那一天,郑善人的爱妻救助了一个落难的老妇人。
为了感谢郑妻,老太太病好之后,就送来了一个菜板大的素包子。
郑妻正要接过,发现它的重量不对,一切开,没想到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条!
谁家平民老百姓能给出这么多金条啊?
果然是贪官们为了举报他贪污受贿,准备的套路。
对方先礼后兵,尽管郑妻谨慎,逃过一劫,一年后,却栽在了另一个年轻女子手里。
落难的小姐,敲门求庇护。郑妻又是个心软的——若非欣赏郑善人的人格,哪个大小姐愿意嫁给一穷二白的书生呢?
但是没人能想到,小姐是贪官们派来的,一个善于化妆的……
男的。
郑妻被这个假扮小姐的男子强迫了。
她想自尽,却被发觉不对的郑善人救了下来。
她的精神和郑善人的生命力一样顽强。
按说这样一个坚韧勇敢的女性,又有丈夫的支持,怎么着也是能惩治恶人、讨回公道,重新开始的。
可是流言蜚语不这么认为。
包括郑善人治下,那些认为他是青天大老爷的民众,也有了流言蜚语。
污秽不堪,郑大善人提起的时候,嘴里已经快吐不出内脏。
“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冲进衙门,把她浸了猪笼!!!”
“那些护卫都被钱财收买了,都视而不见;长官不听我的,不听我的辩解啊!”
“‘谁让你做清官的?’他看着我,就那样笑嘻嘻地说。他听着我爱妻的惨叫,就那样笑嘻嘻地说。‘谁让你做好人的?越了这么多级,好人哪里轮得到你做?’”
“‘就你聪明吗?’”
“我都想跪下了,可我爱人不让,她说不要信了他们的鬼话,脊梁一旦折了,就直不起来了!”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为什么要听她的啊?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倔,我当时低头了呢?我磕头了呢?”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挚爱,死在我的面前啊!”
“姓郑的你枉为人啊!还清官,你真是好大的脸啊!”他“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你是懦夫啊!连自己的夫人都护不住,你还有什么脸做父母官啊?”
“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
“那些百姓,那些官,凭什么?我都不同意,凭什么越过我,处置我的家人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郑大善人的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再度涌出了血泪。
“别哭了大哥,嫂子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宁书生安慰着他。
郑大善人比初次结拜时更清瘦。
他的眼里,只有一片心碎的哀伤:“这个世界容不下一个清官!容不下啊!我对不起她啊!”
大雪纷纷。
可是那个敢于面对风雪、立志做清官的书生,短短十年,就后悔了。
一腔热血,换得冷如冰雪。
吐出一腔肝胆。
苦涩有谁知。
——听。
雪落下的声音。
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来自亡者的回音?
彻骨的思念。
彻骨的寒冷。
乙字房客和丙字房客虽然不用面对被杀的结局了,却因为站在屋檐外,又是半夜里穿着睡衣被叫醒的,冻得瑟瑟发抖。
寒风之中,大雪失去了阻挡。
漫上了柳玉楼双脚。
醉醺醺的她突然一惊:刚刚光关注郑大善人的故事,和曾在净圈寺遇到的、冒充留戒法师手骨的三品大员[黑丹]了。
这东西被珠娘的[告天子]激怒,说要在诡城给她们两个草民点颜色瞧瞧。
且斟且饮,听着郑大善人的故事,她竟然差点忘了模拟器和这个副本有关的任务!
【[大雪]:在被大雪淹没之前,走出同福客栈。】
雪已上双脚,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很快就会寸步难行?
但她还来不及做点什么,就看到刚刚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听着的刘运粮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哔——]了个巴子。”柳玉楼第一次见识到了,原来真有人生气的时候会怒发冲冠。刘运粮官一边骂,一边道,“什么百姓千姓、长官短官的,真他[哔——]会欺负人!”
“大哥别生气,等老刘我起来了,给嫂子报仇!”
看上去,他的脸因为怒火,气得很红。
——如果忽略他眼里的一丝讨好之色的话。
柳玉楼观察了一下,在心里吐槽:“模拟器,你信不信,他这是憋气憋的。”
模拟器:……
【不要毁气氛啊喂!】
刘运粮官看似帮大哥出气,一边骂着,一边却观察着几个“兄弟”。
像是观察资源。
——大哥,郑大善人,正在升迁,升官发财死老婆,说不定还能多一个有助力的岳家。嫂子死得可真是时候!一下子让大哥变得炽手可热,可谓上品人脉。
三弟,宁书生,自己很废物,但老婆有间客栈,能借钱,就是性子有点泼辣,中品人脉。
小妹,张什么玩意儿(好好好,完全忘了章台柳啊),蔫吧嗖的,没钱也没权,说不定哪天还可能被讹上。最好别被黏上,能甩干净关系更好。
他一边想着,按利益划分着三六九等。一边举起玉斛,示意干杯,嘴上却道:“同福同福!”
……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或者关键开关。
四个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悲伤还是无动于衷,都把杯子高高举起。
“同福同福!”